【妖刀记】(45卷)(249-250)

  第二四九折 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胡彦之掠出船坞,沿着废河道奔跃攀荡,竟无片刻稍止,彷彿揉鹰、猿、鲮、
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错落,水岸藤苇连生,亦不能略阻些个——
  猎王的「缩地法」从来就不是轻功。然於山林间移动啸猎,胜却世上任一部
轻功法门,无有比肩者。胡大爷恃以匿踪,连聂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绕过搁浅的粮船,由船坞另一头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这厢水陆两道多
年来乏人问津,破败更甚,前路半现半隐,芦葛牵缘交错,亏得胡大爷身手了得,
才能在这等荒径间飞掠似猱猿。
  陆路狭仄,河道倒是次第开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浅水,渐成难以见
底的夹沙细浪,已非能徒步涉过的深浅。
  胡彦之换过几绺粗藤,藉奔行的势子试出最结实的,整个人如弹子般射出,
荡向对岸,落脚的腐叶堆里忽亮起两盏绿火,「哗啦!」地皮掀开,翻出一张尖
牙无数的腥臭长嘴,扭着向上一合,猛朝男儿腰腿箝落!
  恶兽的血口大逾胡大爷的腹围,咬实了怕不是拦腰两断,便教两排密齿往身
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几条肉来。
  胡彦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剑脉」陡生奇效,於旧力尽处再生
新力,开无罅瓠底之有容,双手连攀,雄躯猛提尺许,足翻过顶,落在一株老树
桠杈间。
  「啪」的一声恶兽阖口,扭着五尺来长的身躯落地,生满棘鳞的长尾泄忿似
一阵旋扫,沙沙沙地伏入泥叶间,仍露两盏碧火似的幽目,惊鸿乍现的丑陋身形
犹如巨大的四脚蛇。
  (这是……猪婆龙!)
  胡彦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恶溪村里,从一名号曰「鳄神」的老渔师习猎鳄
之术,亲眼见过、宰杀过这种在南方为祸甚烈,被当地土人称为「猪婆龙」的凶
猛水兽,但没听说越浦左近传有鳄患。
  数百年前,东海道亦多虺鳄出没,臬台司衙门特设「禦介使」一职,专以强
弓毒矢驱除鳄患。自三川商业日盛,人迹遍佈城野,什么虎患狼患多已不闻,人
佔据了野兽的地盘,烧林屯垦、伐木筑屋,再凶猛的野兽也没了生存空间,或灭
或迁,避人唯恐不及,鳄鱼也不例外。万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头—

  念头一起,才觉情况不对。
  碧燐般的鳄眼,不只一对。光是老树之下,就有四五头五尺来长的成鳄,浅
水边又一动不动地伏着几尾;远处的挟沙泥浪间,划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鳞棘,水
面漂着些许鸟羽,浅滩上东一团西一片的血污残骸,糜烂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
兽……
  他早该发现的。胡彦之心想。
  水道淤浅,不碍泥鳅、跳鱼、虾虎生长,水鸟喜食,兼且无人骚扰,本该生
气勃勃。胡大爷自出船坞以来,始终觉得不对,又说不真切,此际真相大白,原
来是这群食肉恶兽悄悄掩至,霸佔了通往越浦的捷径,弄得鱼走鸟遁,静静一片
死寂。
  「他妈的,邪门!你们就不能改天出来游街么?」胡大爷朝掌里啐了口唾沫,
拣了根藤蔓试试强弱。「本大爷另有要事,少陪了。」觑准两丈开外的一株树桠,
奋力荡了过去。
  此间树无分老壮,都没有两丈的高度,胡彦之这一荡註定触底。
  他运起剑脉奇力,在跃出的同时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数尺,靴尖仍在地面踩
蹬两步,忽地沙沙声大作,原本伏地不动的鳄鱼电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议的速
度扑来,七八张血口数也数不清的利牙,齐齐往胡大爷身上招呼!
  ——妈的果然如此!这帮畜生!
  祸起仓促,胡彦之左支右绌,藉摆荡之势连闪几尾,以肩头猛撞迎面而来的
一只大鳄。那鳄鱼嘴未张全,即被撞着咽下最柔软的部位,连人带鳄几百斤的重
量,轰然拍上树干,「啪」的一声脆响,鳄鱼脑袋陷入树干,污浓汩溢,沁红木
裂。
  胡彦之忍着气血翻涌,更不稍停,猿臂暴长,攫藤上树,蓦地左小腿一痛,
披着血的裤脚已遭鳄吻揪落;便只一滞,两头疯鳄接连跳扑上来,胡彦之心知此
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寻常刀剑却难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将其中一头
的脑袋顶爆在树干上;另一头鳄鱼用力过猛,一口咬上胡大爷的髻顶,形同落空,
两只铁一般的爪子却狠狠划过背门。
  胡彦之眼前一黑,没敢给余鳄可乘之机,创口背肌一夹,运起十二成功力攀
上树顶,这才甩落恶兽,双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轰上鳄鱼腹间,打得牠
落地翻滚,直至两丈外那株老树下,周身孔窍汩汩溢血,彷彿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钗斜穿出鳄吻,老胡福至心灵,一摸脑顶全是鳄血,发髻倒散,垂落
沾了血污兽唾的湿发。原来那棘鳞畜生蹦跃过头,一口咬着横钗,穿颚破脑,才
没有将自己给撕了,不禁暗叫侥倖。
  树下两头鳄屍交叠,浓血沿着树干裂痕缓缓滑落,血腥气融入泥水滩本有的
湿腐气息,彷彿唤醒了所有的鳄鱼,牠们静静聚集过来,一圈又一圈地绕树伏地,
动也不动,只余飢火闪跃的荧荧碧瞳,兀自放光。
  胡彦之懒得清点,总之是够他屍骨无存的数儿了,随手封了小腿、肩背几处
要穴,撕开破烂外袍并着腰带缠裹创口,以免持续失血。他尾随翠十九娘原是临
时起意,仓促间不惟兵刃,连救急小包,藏有开锁针、短匕的暗袋等都没带上,
哪知会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兽牙兽唾非是什么乾净物事,若未及时清创敷治,轻则高烧不退,重则一命
呜呼,身为猎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过。胸中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也不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脑袋里那异样的昏眩……
  胡彦之也算披血裂创的大行家了,即使在万安邨时伤成那样,他也不曾有过
现在这种捉摸不清、偏又无法全然否定,似无若有的诡异感受。此非受伤所致,
也不像被下药中毒,而是更玄奥难解之物。
  现下可不是纠结的时候。
  小耿的託付,阴谋家的反扑,还有母……还有狐异门正受歹人觊觎,无论哪
一条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这厢若已成鳄鱼盘据的巢穴,难保没几头会溜到另一侧,方才未遇是
运气。先前监视他和十九娘,遗下草窝那人,没准非是什么潜匿大家,而是被鳄
鱼拖走饱餐一顿,啥都没剩。万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这帮长嘴畜生,他们能
不能自保无虞?
  「……走罢,干活儿啦!」
  满面于思的豪壮汉子甩了甩头,彷彿周身无伤,随意能抖落一肩潇洒似的,
扶着桠杈支起身;还未盘算该怎么移动到更远的树上,树干却随之一晃,发出令
人牙酸的咿呀声响。
  (妈的,还能再倒楣点么?)
  胡彦之哭笑不得,情况却不容乐观。
  这树径不过尺许,老胡用它撞死两尾大鳄,又背另一尾攀缘转上、踏桠发劲,
哪一下不是折腾?前后几百斤的力道接连摧折,受损的主干再难支撑,便胡彦之
只一蹬,怕不是人离树倒的收场;赖着不走,近两百斤的雄躯摇得片刻,结果也
是一般。
  畜生纵使无智,却有猎食的本能。胡彦之不敢以「千斤坠」稳住树身,以免
残干虚不受力、当场断折,迳以道门绝学《律仪幻化》提气轻身,人树相合,整
个人彷若一叶。无奈一阵风来,树摇加剧,十余对惨绿鳄目齐齐上扬,倏又不动,
飢火愈炽。
  远方水面哗啦啦地掀起浊浪,似有无数大鱼翻跃,风风火火向岸边移至。
  来到近处,赫见浪里的「大鱼」尖吻无鳍、尾长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
大鳄,居间围着一幢魁梧奇伟的巨影,怒鬃如电,蹄大如斗,咆吼似猛虎啸林,
群鳄与之一衬,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脚蛇。
  再近些个,方知鳄群张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兽咬得支离破碎,堪於气绝前
嚎叫一二;挥爪也不是攻击或自保,盖因铁蹄踏碎背脊脑壳,不自禁地痉挛所致。
  浊浪拍打上岸,留下无数血沫残肢。
  巨兽一甩长鬃,喷息如雷鼓电炽,喀哒喀躂上了岸,尾飞蹄蹬,将两头攀咬
后臀的大鳄踹过对岸,冷不防张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扑来的,几下怒甩,鳄颈碎成
了虀粉,长躯折成软软两截,如湿烂的麵粉袋般被抛入水中。
  「……策影!」胡彦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这回实在来得太好啦。」
  这如天神降临的庞然巨物,自是来自异境天镜原的紫龙驹策影。
  万安邨一役后,策影满身披创,饶以紫龙驹之神异,也在朱雀大宅休养了好
一阵。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让李绥着人为二哥备妥牛酒,供牠大快朵颐,以恢
复元气。
  策影极有灵性,毕竟不能长居厩栏,待外伤大致收口,胡彦之将牠带出城,
解去鞍镫马嚼,策影自寻深林逐猎,觅些不知名的药草自疗。多年来一人一马联
袂闯荡,血战之后,策影都是这般处置;寻常弼马术不适於紫龙驹,策影的岁数
怕比老胡大上几轮,灵智丝毫不逊於人,待牠恢复,总能回到他身边。
  但此番回转的时机,实在没法再好了。
  胡彦之运劲一踏,树干轰倒,也不知压死几头鳄鱼。虬髯青年顺势翻跃,身
下乌影一溢,策影排闼而至,犹有余裕放开蹄子一脚一个,踏碎几枚鳄鱼脑袋。
  策影背上无鞍,胡彦之仗着骑术精湛,毋需韁镫,亦能驱驾。回臂一摸马臀
湿黏,创口处血肉糢糊,策影毕竟不是浇铜铸铁金刚不坏。远眺前头绿荧点点,
不知有多少鳄群潜伏,拍拍策影颈侧,低声道:
  「掉头,咱们绕另一头走去!」
  紫龙驹不肯放蹄,冷哼一声,前后踢咬打转,迳与鳄群廝斗,似觉老胡之言
荒谬可笑,颇有被看低的愠怒。
  胡彦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处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鳄鱼,那可
不妙!」策影长啸震野,铁蹄连踹几头被震晕了的鳄鱼,才掉头杀回狭舟浦。
  破烂的船坞内空无一人。十九娘在另一头的水道上备有箭舟,想来此际已然
去远。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坞内外皆无鲜血兽迹,胡彦之稍稍放心,头晕胸闷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烟消
雾散,无暇细思,驾策影全力驱驰,加紧回城。
  循陆路走,看似是绕了远路,但策影狂奔不逊箭舟多少,兼有纵跃涉水之便,
无片刻稍停;辅以胡彦之脑中钜细靡遗的越浦城郊水陆详图,不到半个时辰便已
见得越浦城郭。
  往正东朝阳门的大路两旁人群熙攘,牵羊赶猪好不热闹,百姓等着通关入城
之前,也在此间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将军耳闻也故
作不知,算是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县邑,城尹衙门颁有严令,牛马等大型驮兽
未安鞍辔,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处奔狂难抑,酿成死伤。
  违者轻予以驱离警告,重没收牲口,拘责物主;若遇不听拦阻、一意闯关的
浑人,视同武装侵袭,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将迳可下令射杀,事后毋须究责。
  此令东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语,约莫也背得出,遑论老胡披发浴血,跨
在一匹狂奔的无鞍巨马上,贸然闯关,怎看都是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耿照委他回城传讯,未付以将军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来,是小耿信他自有
飞越城关之法,毋须蛇足。
  胡彦之不欲辜负,俯身拍拍马颈。「老兄弟,咱们在前头分手了罢,莫吓坏
了土人。」策影鼻息轻吐,放慢驰速,欲赶在近人之前,觅一处放落骑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遥,棚底三两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寻常百姓。
  再近些还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汉,上插糊纸面、泥泥狗等童玩,应是行脚
货郎;
  一妇携童绕着草紮打转,母子俩看似讨价还价,闹腾着给不给买,或买哪个。
  这般距离,未必能察觉策影之巨,以马背上的胡彦之异常矮小,才是常人的
思路。远远见有稚童,胡彦之不欲冒险,一拍马颈:「就这儿罢。」不待策影停
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时发生。
  「飕!」一物飙至,急避间胡彦之几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颠,及时将老胡
抛正。飕飕破空声接连并至,由上而下,刁钻至极,胡彦之狼狈闪躲,回见尘沙
底下空无一物,无论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无一遗下,彷彿自行飞走了也似,
不觉发怔:
  「……这是什么鬼东西?」
  策影也被这瞎射一气的怪异攻击惹恼,奔驰间左闪右避,蓦地脑袋一歪,朝
疾射而来的箭影咬落,「喀!」钢齿交击,逬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
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温黏,竟是只歪颈折翅的麻雀!
  不及错愕,先前在狭舟浦外的那股异样闷钝,倏又浮上心头,彷彿连人带马
撞入一团难以名状、若有似无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肤触上微妙的温度变化,依稀
察觉其存在——
  疯狂的鸟击猛将青年拉回现实。
  胡彦之从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随处可见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无
悔之势扑至,竟能骇人如斯!胡彦之手无寸铁,仗着掌力强横,以隔空劲震偏箭
雨般飕飕不停的连翩鸟击。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
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
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麻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衣衫
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满身狼藉,加创犹在群鳄之上。
  要命的还在后头。
  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交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疯狂扑落的各种
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血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压压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
强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
棚柱,伤人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
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少妇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韁,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
抢了开去。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
身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
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杀攻击——
  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
见过满山满谷饿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
  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恆,正常得无
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
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揉碎,无法运作,
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桿插满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还搁在那人
脚边。
  (是……是他!那……那货郎……)
  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棍儿一遮脸,胡彦之压力大减,余光里其轮
廓似乎清楚些个,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
么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櫺外或衣柜里的夜晚——你
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强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
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脱……
  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
令内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唤醒包括飞禽走兽在内,一切活物内中最深层的
恐惧;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
服自己勇於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身。
  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
  凉彻的液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粗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
明的声响。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
  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然而,经无数高人调教、涉诸般奇淫机巧,
胡彦之恃以闯荡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性,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迷惑,却难驯服。」
  胡彦之灵光乍现,明白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
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
压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
  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於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
鸟扑搏斗的巨大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血厚鬃耷黏着皮毛,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
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虬结肌肉,比交股麻绳还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带着
狰狞迫人的强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彷彿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白敌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转向
那人,还欲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血迸
如雨下。
  (不行!这廝……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
  紫龙驹顽强昂颈,身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
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身影却未消失不见,迳於远处驻足,像要把此间一切
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黄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满是佩服。「这便教牠试出了我之范畴。瞧
瞧那双带杀之眼……牠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干出什么蠢事,
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粗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
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干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紮迳起,手挥细桿,状若回风,桿顶黏了张猪腰似的半面,长宽
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緻起伏,居然是张精巧的丑面;桿
底流苏轻摇慢荡,桿身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紮上的纸糊劣货。
  胡彦之本欲撑起,惊觉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捞出,四肢痠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桿扬了扬丑面,模样十足懒惫,宽肩窄腰的背影看来不
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
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身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记住你啦,胡大爷。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日多有得罪,咱们后会
有期。」传音入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狼藉的大路边上再
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
  朝阳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压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
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迷眼,以擒
拿手法绕晕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衣,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
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郎的胡大爷则向左右
陪着小心,退入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廝做的手脚了。
  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
仅见,却是毋庸置疑。
  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实不通。再说了,这等高手
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厢,岂只危殆?简直是场灾难。
  不对。胡彦之随人龙缓缓前进,思绪逐渐恢复运转。
  欲断援军,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廝的本领,十个胡大爷齐上也拼不过
人家一根脚趾,何必辛苦弄来飞鸟鳄鱼,大搞马戏?他不是不让求援,胡彦之心
想,是不让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现,本身就是某种信息?
  ——当然,也可能一切只是个局。
  神秘客轻易便能杀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杀,教他纠结反覆,进退失据,从而
酿成更大的恶果。在他行侠仗义、策马狂歌的闯荡岁月里,看多了这种纯然的恶
意,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传说鳄鱼在吞噬猎物时,会流下悲伤的眼泪。「说这种鬼话的,十之八九是
坏蛋。」教他捕鳄屠鳄的老渔师冷哼。「你吃鸡猪牛羊都没点害臊了,吃你的不
管是啥,你让牠怀揣着什么样的好心思?夸你肉香,不必放盐?」
  老人剔出一条雪花花的莹白长肉,「啪!」扔上砧,拈秤斤两。
  「最好的畜生,就是锅里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汤!」
  胡彦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汤论」为圭臬,与恶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风,最终
彰显正义,诛邪扬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为,哪怕是一根稻草两粒米,胡大爷也
决计不教他如愿。
  「老乡,老乡!」他满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腰。「不好意思,我这个……
  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紮一股脑儿
塞去,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随手将
草紮一扔,却贪编笠好遮阳,老着面皮戴上。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
满不在乎。
  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却是那
惨遭剥衣的粗汉,终於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乱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
编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弄
清笠紮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
压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
  「贼……贼在里边!」
  官兵发一声喊,十余号人散成大圈扑入,顿时簌簌行走、呼喊劝降、晓以大
义的声音不绝於耳,连围观百姓里的好事之徒,亦都摸进了几个,唯恐错过恶徒
伏法的好戏。
  忙乱间又遇风来,颳起扬尘一片,蓦听一名女子尖叫:
  「贼跑出来啦!在前头……跑啦,贼跑啦!」众人捂眼四顾,接连又闻:
  「跑啦!」「欸,你别跑!」「贼子停步!」声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听
得人紧张起来。
  官兵们奋力拨出草丛:「在哪儿?贼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尔狂奔,回
头大叫:「前头!我瞧见啦!」众人靴底扬尘,提刀追赶,前道百姓纷纷躲避,
登时大乱。
  城将遥见道中又起烟尘,人马杂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领队的王庆
在搞什么玩意儿?将军怪罪下来,瞧老子不治你们个扰民兴乱的死罪!」一骑领
命而去,风风火火窜入尘沙,不多时又折回,骑士「吁」的一声捋韁,不及下马,
遥对城将拱手:
  「报!穀城大营派来快马,说将军急召典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栖凤馆!」
  城将一下没想起将军在哪儿,但「穀城大营」、「将军」、「典卫」、「栖
凤馆」这几个词彙连成一气,格外令人揪心,浑身毛发直竖,只差没脱体飞出;
  总算还有一丝清明,粗声反诘:
  「穀城快马呢?怎只有你回来?」
  「禀统领,」骑士不慌不忙,答话间轻踢马腹,维持四蹄轮点、原地打小圈
的动作,以免马身渐冷,不利续行。可惜朝阳门的班值里没有巡检营贺新、章成
那样的好手,当能看出此獠马术了得,绝非泛泛。「快马累倒啦,压伤平民数名,
王队那儿正处置着。」
  城将脑门「轰」的一响,顿觉眼前发黑。难怪今晨着甲时眼皮直跳,忒倒楣
的事儿怎就教老子给撞上了呢?远处飞沙渐止,果然地面倒着一人,身上似有绳
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数名官兵奔走呼号,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
哪个是队长王庆,气氛紧急倒是不言可喻。
  「统领!」骑士一扯韁绳,抑住马匹跳立,急呼:
  「典卫大人……将军急召!」
  「去,快去!」城将回过神来,撩着裙甲滚下望楼,叠声叱喝左右:
  「还杵着做甚?去瞧马怎么了……唤弼马值的马医来!」折损战马乃是大罪,
穀城铁骑威震五道,马军地位甚高。不管马是累死的、病死的,还是踩着了陷坑
绊索小石子,这锅肯定往外人头上栽,谁都不想为了匹长嘴畜生赔上乌纱,何况
还压伤了平民。
  马的事没个章程,谁也别想进出朝阳门!官兵索性搬出栅栏,暂封城门,找
马医的找马医,找关系的找关系,城将亲领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马」,打定
主意把平民死伤的锅推到穀城那厢,万不得已时拼个两清,莫想独坑你老子!
  朝阳门下,马栅交错,除守城官兵外谁也不让进,一干百姓在栅前焦急等候,
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携刀带剑的江湖客;潜行都有几拨任务各异的少女化装成不
同模样,正赶着回大宅汇报,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龙里,徒呼负负。
  ——你的麻雀能飞过城去,可你自个儿呢?
  你大爷纵横江湖,不是靠一头紫龙驹而已。
  整个城市就是我的跑马场!给老子记好了。
  栅栏后,胡彦之拨转马头,放落马军防尘用的覆面帕子,松开皮铠下的军装
衣领,抿着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飞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驰去。
  第二五十折 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权舆。
  在七叔心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
  世间恶由万亿,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却非无穷无尽;有这份闲心探究恶人何
以为恶,何不浪费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萧谏纸才老爱问「为什么」,彷彿
承认无知会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怜又可笑。
  老人只想着止恶,更好的是不要发生。
  「好嘛,事来心始,事去心空,这是君子心性啊。」
  萧谏纸说这话时,带着一贯乍现倏隐的讥冷,很难判断那脸是天生的欠驴踢,
抑或是个性不好使然。当然也可能兼而有之。「这『寒潭雁迹』的浑名妥适。欸,
你们青锋照该不会有堂专门课罢?」
  是个性糟,老人心想。脸欠是随爹娘,不全怪他。
  圣人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指君子心性高远,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风来雁过,去则去矣,竹
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劲,不萦於怀。
  但屈咸亨的外号若要这般曲解,里头难说没有点揶揄讥诮的意思。
  芥庐草堂的云台画剑下传八脉,每脉单传,传人皆以所传秘剑为号,称「云
台八子」。此八部秘剑虽以禽鸟为名,却脱胎自丹青图写,如青锋照邵兰生所承
《鹭立汀洲》,便是画梅的技巧,风格宜瘦,清癯遒劲,甚合邵三爷脾性,画入
剑中,遂成绝艺。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飞鸢下水》,原是构图上所谓的「偏局」,
发之於剑,即是藏於虚招里、虚实瞬易的无形剑气。
  《寒潭雁迹》也不例外,指的却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虚一片云!
  当日老人为萧谏纸所嘲讽的「不问为何」心性,此际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阵营
一记。
  眼看「权舆」强势现身,一指抵去杀着,洋洋得意的巫峡猿衅语未落,瘸腿
独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间欺入壮汉臂围,快得如鬼如魅,悄无声息,连
青砖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没掀多少,巫峡猿惊诧未已,胆气霎寒。
  人体掌心的「劳宫穴」不惟与心包经相连,更是输气发劲的门户。
  畸零老人一上来便废他右掌,巫峡猿所损失的远远不止一条右臂,心包经受
创令气血不顺,输气门户的淤闭更几乎瘫痪了内息的运提。庙中战局瞬变,兔起
鹘落间不及细察,巫峡猿直到奇袭二度临门,才赫然发现自己形同废功,未有内
劲相佐的左掌对上半残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时间竟有以一敌四的支绌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连消带打,膝锤狠狠撞上黑袍壮汉的下巴,身子的重量叠上冲
击之势,撞得巫峡猿仰头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龙车般沖飞面具。假使撞击点再上
移分许,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齿,连颈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脱,柔软的喉管一拧,
立时气绝。
  「权舆」似不料这般残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为先,
黑袍「泼喇」一声飞展如鹏翼,眨眼之间已扑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绝;飕飕
两声锐响,两枚半腐火籤一前一后,几与他同时到达,另一头「深溪虎」踢开籤
筒支起半身,双手各拈四枚细长籤木,却未浪掷,似是再寻找更好的出手方位,
倍添威胁之感。
  巫峡猿——或直呼伊黄粱罢了——眼前煞白,却没敢让自己失去意识,藉由
着地一霎气鼓胸臆、几乎胀破肺叶的痛楚奋力睁眼,赫见「权舆」袍影抢至,骇
得魄散魂飞。
  (不可!全……全错了!万事休矣!)
  老人单足落地,脖颈胸腰微微一动,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连灰袍絮
毛都未削落多少,彷彿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方能这般精准无误。
  「权舆」动身前一轮弹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连出,戟张成
个「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异,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洵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五指龙爪,四指狮爪十分罕见,更近掌功,非属指
爪一门。昔年「翼爪无敌门」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夸称无敌,所用却是拇、食、
中三指,屈如禽钩,而非竖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认的伤痕,百余年前,这式「洗剑血成川」曾广为
人知。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
欲闪欲防皆已不及。
  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逼退,岂料老
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脱,说时迟那时快,半截
长籤已没入他左肩膊中;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阳穴,幸有乌檀面具遮护,
挟劲而来的籤木应声折断。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使的全
是筋肉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单臂圈转,抄住
断折的半截谶籤,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插入其大腿!
  伊黄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
顺势退回中央。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
目光冷彻,身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
人立毙於此。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但託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弹铗
铁指》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
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足以压
倒众人,堪补残缺。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
半条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註脚。
  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
  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
待劳,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
见冒牌货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黄粱。拉假权舆去撞火籤,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
计算中。
  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廝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身
精湛内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强就弱」的毛
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强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若非救人心切,
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
白给敌人送兵器。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籤意在牵制,
欲替大夫争取时间;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
断还在权舆之上。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
浪费。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
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
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
  (吾命……休矣!)
  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於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
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还有分
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着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
  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
  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身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这才发
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
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胴体,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
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交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
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佔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
发行快,彷彿有两个高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身着披膊黑袍、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
快锐的嗤嗤声不绝於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
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着小半截木籤,虽入肉不深,却无拔出裹
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
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彡」字,
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
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於调匀气血,擎刀加入战
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
  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却非回臂拔出木籤,而是抢上前去,搀
着伊黄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压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
梦谷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怕伊黄粱
不信似的,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阳刻着篆体的「乐」字。在他看来,
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
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弹铗铁指》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负
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霑了。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翻羽震」送往浮鼎
山庄,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
玉马送还梁府。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屁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
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辄,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霑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妻小
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
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弹铗铁指》的部分招式,此为
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
功劳,岂可窥得全豹?
  「可知道,能练成《弹铗铁指》之人,二百七十年来,贤姪是头一位?」在
徐霑指功大成,归还秘笈抄本时,满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上一位练成之人複
姓司徒,讳字上熸下阳。」
  饶以其时徐霑之年少气盛,听到这个名字时,仍不禁浑身巨震,瞠目结舌,
旋意识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无语。
  司徒熸阳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有「圣君」之称。
  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
要说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而在司徒熸阳之后,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弹铗铁指》,区区一名
陪臣之后,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辩,何况身
负绝学?
  (鸿儒先生……为何这般陷害我,将此要命之物,借我观练?)
  「这部秘笈,与此物本是一对儿。这便是二百多年来,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
的原因。」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贮,便是那枚「乐」字
令。
  「以汝祖功勳,岂止陪臣而已?圣君封为六部执令,赐下铁指全本;代价,
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
  从那时起,徐霑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贫乐道,屈身商贾,静待门主
召唤,直到此际。
  伊黄粱不识徐霑,梁斯在那种身子没病脑子病、人傻钱多闲出翔的富二代,
一梦谷整年揈走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记得随行有谁?陡被喊破身份,惊怒交迸,
顾不得封口,攘臂急道:
  「……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毙命於斯!」
  陋室之中,气旋持续收拢,吸吐渐窒,三人俱感艰辛,景况与先生施展「凝
功锁脉」奇术时,竟有四五成相似,残疾老者的修为不止令伊黄粱倍感骇异,益
发显现其游刃有余。以武力论,高柳蝉……不,是屈咸亨的造诣,怕还在萧谏纸
之上。
  多年来平安符阵营始终当他是萧谏纸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鸢一方最
顶尖的高手。
  ——这线报太紧要,定……定要带回先生处!
  老人超乎想像的坚毅果敢,加上「天功」与实战技巧,适足以超克残疾,稳
压三人一头,但屈咸亨绝非什么无敌战将。深湛的医术与无数临床经验告诉伊黄
粱:那副残破的身躯,绝对有着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
谁来运使都是一场梦魇。其中当然包括屈咸亨。
  断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调、经脉缺损,大大抑制了内息运动,还能使用内功本
身就已是不可思议;佝偻的成因是肺叶受创呢,还是脊柱弯折?严重的刀火伤也
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损及心肺,降低耐力与体力;龙骨弯曲
除了行动不便,也可能会让重心不稳的缺陷益形扩大,更别提烧伤造成的肌肉萎
缩——
  屈咸亨一次又一次突围破敌,永远在逆境中求胜,但无法持续作战,是远远
弱於寻常人等的「不能」,绝不放过每一个能重创对手,乃至取命的机会。
  即使如此,老人仍无法有效减低敌人的数目。
  伊黄粱直到木籤插入大腿的瞬间,才明白这个道理。老人一扎瘫痪了他的行
动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态以应付其余二子,他连伊黄粱赞的那一
掌亦都算计在内,可见捉襟见肘。
  聚气欲使的杀着,是老人最后的压箱底法宝,能彻底结束这场廝杀。伊黄粱
知他是绝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时机已迫在眉睫!
  两声闷哼,徐霑黑袍襟口爆出数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脱手,平平滑
地数尺撞上础墩,再也不动。伊黄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点空气,老人
眸中一寒,剑指正欲旋出;蓦地山门外一声嘶唳,一幢巨影挟着浓烈的兽臭血腥
轰然贯入。
  老人听得枭唳,急急撤手让过,凝练至极的剑气飞旋四散,削出无数的木石
屑来,锐劲却极力避开了庞然大物的滑坠路径。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墙底,
留下整条怵目惊心的殷红血渍,黏满金灿灿的铜色羽根,正是昔年与屈咸亨并肩
闯荡的异禽角羽金鹰。
  「……逐风!」七叔睁大了灰浊的眼瞳,自开战以来首度显露心绪,一瞥金
鹰巨大的身体兀自起伏,心知爱禽生命力强韧,回身先寻人迹,果见高槛之外,
隆起一片醒目红甲,点足掠去,搀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发巨汉,翳目电扫,
低问:
  「伤得如何?萧老台丞呢?」
  崔滟月摔得极重,呕了口鲜血,颤道:「属……属下不力,萧老台丞他……」
  七叔行事不存侥倖,见人鹰空回,心里有底,咬牙欲吐出个「走」字,膝腿
忽颓,终是蹙眉垂目,无声摇了摇头。堂内碎砖弹震,喀喇一阵响,那小名唤作
「逐风」的角羽雄鹰振翅匍转,兀自起不了身,锐目朝主人一睨,突然发疯似的
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痴儿!做甚——」
  瞥见牠比柱儿粗的腿上,嵌了柄乌沉沉的斧刀,鲜血淋漓,老人心念电转间,
独臂已被巨汉箝在胁下。崔滟月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肌肉贲起、充满男子气概
的粗犷面上倍显狰狞,切齿道:「有负长者栽培!」抵紧老人臂后,猛力一顶,
欲将枯柴般的瘦臂折断!
  七叔应变快绝,倒纵翻过头顶,膝腿於背门一阵轰锤,劲力俱被甲衣挡下。
  崔滟月五内翻涌,才知长者武功极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夹紧,
另一手满背乱抓,想以蛮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咸亨眼里,这手直与牯牛无异,一蹬背门反跃入堂,硬生生将崔滟
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门槛,手里连圈带转,猛力夺回。无奈「不动心掌」的
卸劲法门在煆炼甲前难生作用,这一夺成了赤裸裸的蛮力比拼,丝毫讨不了好。
  崔滟月於此懵愦半解,却是天生心细,恶胆复生,猛力一拖,七叔单足不稳,
两人撞了个满怀。赤发巨汉松脱臂箝,将七叔箍在怀里,左臂韝里暗掣一撞,弹
出尖锥——这机关是他坠地时才发现,可惜右臂韝里的已断——毫不犹豫地搠入
老人腰里!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齿,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跄后退,尖锥「噗」的
一声离体,血汩不绝。
  老人按着胁侧坐倒,一挣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滟月也知道是千载难逢的
机会,剧痛之下狂性大发,正欲扑前,一团乌影越过老人脑顶,一霎间盈满视界;
  不及反应,左眼剧痛钻心,已被金鹰啄去一目,整个人摔出堂外,重重滚落
阶底!
  那角羽金鹰逐风没能啄下半边头颅,犹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滚落台阶,
双翅垂软,一腿兀自嵌着刀,全靠恨意昂颈奋喙,拖着巨躯扑向仇敌。
  崔滟月左眼眶里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闪避,疯狂嘶吼:「畜……畜生!
  滚开!畜生!「被推到悬崖边,混乱中握住离垢刀柄,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
拔,金鹰惨唳侧倒,再难动弹。
  赤发巨汉一刀斩落牠颈侧,见未断息,拔起再抡,恨声道:「兀那畜生——」
  鹰翅下窜出一抹灰影,残疾老人手按腰胁,单足踹上青年胸膛,藉势弹落崖
畔。金鹰张口咬住后领,甩颈拖回,主仆俩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远眺惨呼落崖的赤发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风拂过,失血甚多的老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寒。
  他一向反对用崔滟月,出发点却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万万想不到他
能恩将仇报至此。崔家小儿既已变节,其言不可尽听;萧谏纸若然身死,反而不
该让自己知道……这么一想,老人反倒心宽,一抹溢红,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声穿透呼咆的山风,由山道间迆逦而来,温煦的笑声若阳春三月,
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倾心。我以为经过二位的调教,此子终能去恶
扬善,成一栋梁;如此收场,令人不胜欷嘘。」
  风里,儒者葫芦髻后的逍遥巾猎猎飘扬,布袍束袖、草鞋绑腿,掖着一根细
竹杖如服剑,五绺长鬚飘然出尘;周身服仪精洁,绝非凡俗,说是仙风道骨,却
难掩仆仆风霜,彷彿翻过这座山头,前路还有层峦叠嶂要走。
  屈咸亨盯着缓缓走近之人,一动也不动。怪了,萧谏纸说的居然半点也没错,
是不是这人,看一眼就能分晓。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须担心,萧谏纸未死。」殷横野在破庙前停步,扫过里外狼籍,随
手撢撢袍襟,像欣赏了什么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来,却是欲
劝贤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温浸透,半点也止不住。
  煆炼甲臂韝内所藏之锥经特别设计,上有细密沟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寻常。
  做为着甲之人的最终手段,老人须确保中锥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嚥气;纯以杀
人的效率论,不定还在离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滟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为能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一搏。他对
萧谏纸的规谏,於己依然利准,无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横野并不想要他的
命。
  「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用财富、名利,乃至耳目声色、口舌甘味之娱
说服你,委实太过冒犯;仇雠偿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萧谏纸能用之人,约莫如
是,我一直猜想你是这样。今日一见,方知谬甚。」殷横野腋挟竹杖,并掌交叠,
冲老人深深一揖,和声道:
  「妄度君子,实我之过。屈兄原宥则个。」
  屈咸亨气息紊乱,翳目凝锐,却不言语,只直勾勾盯着他。
  殷横野不以为意,温言续道:「屈兄所栽培之种子刀尸,成就斐然,便以操
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来,无可与兄比肩者。」余光见阿傻单臂垂落,
左手拖着眉刀跨出木堂,於一旁掠阵,微微颔首,信手一比,冲屈咸亨笑道:
  「此子虽不及你亲自抚养、念兹在兹的耿照,遍数刀尸之中,亦是傑作。屈
兄无论挑选资材的眼光,抑或炮制刀尸之手段,俱是独步宇内今古,我甚敬佩,
不忍前贤奇艺,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阵营,仍持『高柳蝉』之面,得佔一席,
我可保萧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见得「耿照」二字唇型,望了望垂死的老人,但也仅是一瞥,对「刀尸」
  倒无反应。面具掩去姣美如妇的苍白脸孔,眼神较乌檀木刻更加坚冷,彷彿
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萧瑟,无关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过了孜孜劝诱的阴谋家,驻於少年处,乾瘪的嘴唇歙动着,似
喃喃有声。
  殷横野看在眼里,兀自言说,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充满可悲衅意的冷遇并未
着恼。能从对失败者的宽容中嚐出甘美滋味,向来是胜者独有的从容。坐拥钜万
的巨贾,何须同野狗争骨头?
  伊黄粱挣扎坐起,终能对右掌施行救治。穴脉受创,损及心包,自不消说;
  掌心骨轮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犹能癒可,否则这辈子是别想操刀了。
  他从没在忒短的时间内三度濒死,又居然都逃过劫数;上回如此狼狈,是聂
冥途沿路伏杀时,但凶险处远不及今日。
  徐霑胸口被戳几个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门的础石下,阿傻颤
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樑柱一撞,「喀啦!」卸脱的肩关驳回,此外多是锐薄的
皮肉伤,看来屈咸亨对自己亲手炮制的刀尸颇留情面,三人之中,对阿傻下手竟
是最轻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里,痛色不过一霎,旋又尽复清冷。伊黄粱移至徐霑身畔,
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涣散的燕髭汉子呻吟出声,眸焦略聚:
  「大……大夫?」
  「噤声。」伊黄粱点了他几处穴道。「你伤得很重,莫说话。」见少年拖刀
行来,蹙眉道:「接应先生去。大敌未除,莫要轻心!还是你医术好过我?」阿
傻犹豫片刻,转身出了大堂,正遇着殷横野好言劝降,少年与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厅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还撑得住……」
  燕髭汉子抓紧伊黄粱的手掌,抓得他隐隐生疼,却挣不脱,鼻下不住汩出血
渣泡儿,这是肺叶洞穿、脏腑塌陷之兆。徐霑的修为果然远超实战中所展现,若
垂死间放手一击,此际伊黄粱恐难生受。
  「请……请大夫襄……襄助鸿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碍事…
…啊!」剧咳里迸出痛呼,伊黄粱拔了他左肩木籤,摸索着胸骨,沾血的籤尖抵
住骨隙。
  「肺经淤堵,气息不通,肺囊无气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医,这是见阎王
的伤症。」伊黄粱冷冷哼道:「接着我要把这玩意儿穿进你肺里,泄出淤塞的血
块秽气,你就能活。明白不?」徐霑已难言语,弱弱点头,闭目袖手,勉力抑住
鼓劲护体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劲,木籤直没至底。徐霑抽搐着,喉头格格几声,片刻后便自不动。
  伊黄粱两指搭他颈脉,确认断气,才道:「怎么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
瘀血秽气,可惜不是条空心管子。」忍着笑意,连同那枚乐字铁令除下屍身黑袍,
剥得赤条条的,一脚踢入隐蔽处。
  拾回巫峡猿面具戴好,灭去留招的痕迹,将黑袍、权舆木面等包成一捆,掖
在胁下,才艰难地扶着檐柱,踽踽缓步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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