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5卷)(251)

  第二五一折 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树影深。
  偌大的谷内悄静静的,建物群间毫无人迹,除风里有一丝淡淡烟焦,约莫只
有这极端的死寂称得上异常。
  沉沙谷的每条联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剑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码在数里之外,
便远远阻却了欲入谷的车马,守得滴水不漏。耿照匿於树冠草间,一路所见不下
百来号人,还没算上山谷另一头看不见的,看来南宫损已将所有弟子遣出,严令
不得折返,想在谷里干什么事来,不言可喻。
  他透过雷门鹤同南宫损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场」一项——
  事实上,若依耿照绸缪,萧老台丞面会殷横野时,谷里的人是越多越好,就
算话不投机,殷贼欲翻脸动手,得考虑灭上几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隐」的
虚伪善名,说不定便能冷静一二。
  一见里外净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态或已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雷门鹤有求於己,两人同乘将军这艘大船,断无过河拆桥之理;牵线「兵圣」
  南宫损,正是他亟欲表现的证明。只能认为「九通圣」间情谊更厚,甚或南
宫损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马,这下偷鸡偷着了贼爷爷,恐是自投罗网。
  没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谷转得几转,寻到萧、谈所乘的马车,却未见扮作
车伕的聂雨色,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过沐云色安排,与韩宫主见上一面,除了说明自己主导下的七玄同盟,
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和平共处的意向,也透露当日桐花小院内袭击皇后的灰袍
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内的「隐圣」殷横野,还有平安符阵营的恶行图谋,以争取
奇宫结盟。
  「我只有一节,想请教耿兄弟。」
  「韩兄言重了,但请直说不妨。」
  韩雪色全程静听,并未发问,也无明显的同忾或敌视之意,待少年说到段落,
才斟酌着开口。语气虽平和,毛族独有的赤铜闇瞳却炯炯放光,锐利之甚,颇有
琴魔魏无音遗风。
  「当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偷袭敝宫魏长老的,也是此獠?」
  「这……」耿照犹豫不过一霎,不无尴尬:「不是。将莫三侠炮制成刀尸、
借刀害了魏长老之人,却是此獠无误。」韩雪色与聂二、沐四交换眼色,神情有
些古怪。
  聂雨色阴阳怪气问:「扮作鹿龟二仙胶的是哪个?」
  韩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门楯脉的鼋少眉长老与咱们没过节,不许胡说。」
  「是,属下掌嘴。」瘦白青年自搧一记,没事儿人似的,转头又用同样带杀
的神情语气再问一遍:「……扮作鹿阉鸡的是哪个?」
  耿照未料此节会被紧追不放,一时没有应对良策。和盘托出当然是诚意,但
古木鸢一方树敌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说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须萧谏纸自行处置,
耿照实不宜越俎代庖。况且七叔与萧老台丞是同系一绳的蚂蚱,姑射的受害者兵
锋所指,决计不会漏了高柳蝉。思虑至此,耿照顿生犹豫。
  沐云色与他毕竟交厚,开口打圆场:「先师遇难,从灵官殿开始便是个局,
谁设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风云峡死敌。仇人是谁,我等终能查个水落石
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帮了敝宫一个大忙。」意思是耿照要说了,风云峡
现成便欠他条人情,万事好谈。
  奇宫内多才智之士,风云峡更是其中佼佼。自明白妖刀是局,复得知「姑射」
  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灵官殿一会的萧谏纸嫌疑之大、与姑射首
脑古木鸢的关连,简直呼之欲出;三少几是同时省悟,才有韩雪色提问、三人交
换眼色之举。
  聂雨色蹙眉转头。「老四吃里扒外心向外人,宫主怎不甩他耳光?」沐云色
微露惭色,遂不敢再说。
  「典卫大人。」韩雪色没理他俩,屈指轻叩桌沿,长长吐了口气。这是他自
与耿照结交以来,头一次以官衔称呼他,既是郑重,亦分了亲疏。「敝宫的魏先
长老之於我等,如师如父,恩重难报,莫三则是手足之亲,我幼时蒙他相救,没
死在飞雨峰之上,才能坐在这里同大人说话。
  「先长老非大人生养父母,莫殊色非大人亲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
人之过。只是这样的同盟,貌合神离,不结也罢。大人曾对我风云峡施以援手,
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这样罢,对付那灰袍怪客,阵法确实对症,我派聂二助
大人一回,以备不时之需。」
  「……我干!」
  「……掌嘴。」
  「属下遵命。」
  聂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线,万一殷横野动起手来,只有聂二独步天下的阵
法能挡上一挡,为众人争取撤退的时间。在不能尽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惊蛇的
前提下,聂二公子该是最经济实惠、短小精干的一支奇兵。
  聂雨色虽不在车上,沿途却细心留下记号,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
水竹篱外,见土屋间横七竖八倒卧着屍体,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装束,地面散落的
却是蛇矛、钂钯、三尖两刃刀之流,竟无一柄长剑。
  死者多是青壮汉子,与秋水亭多数弟子的形容、年岁皆不相类,致死的伤痕
全是要害部位的细扁血洞,自是聂雨色的命筹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燬,耿照也不知此间何地。熔兵火劲的异常
高热,使木构瞬间炭化,连火头都没点起来,风里焦味甚重,却没起多少烧烟,
须走近曲水篱笆之前,才能约略看见。
  难怪谷外弟子无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着温热余烬,甫入天井,赫
见一人倒在檐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聂雨色!
  「……聂二侠!」
  耿照肝胆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觉触手寒凉,已然死透。聂雨色屡对他
出言不逊,敌防甚重,耿照对其阵法造诣却极佩服,料想再怎么凶险,聂二总能
自保无虞,谁知惨绝於此,怎生向韩宫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见天井中央,一人怀抱焦屍喃喃自语,披头散发,口溢鲜红,
心死如颓的模样,怎么都无法与目光如实剑的萧老台丞联想在一块儿;定睛再看,
才确定是他。更骇人的是,老人怀里残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对那
位敦厚的谈大人颇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绝学,顿生淒茫,举目无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眼前所见,彷彿活生生的恶梦复苏。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愿付出一切代价,
换回平凡日常,人事尽皆如旧。
  他抱起聂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过,抑或惊恸未甫,只觉入手甚沉,远
超其身量,踉跄退了两步,跌坐於檐柱础石上,直到一抹异样掠过心头,迟了片
刻,才意识到是杀气;腰间锐痛,抱屍向前跃开。
  回见一人持半截断剑,白衣血染,披发黏灰,原本仙风道骨的高人派头已荡
然无存,冷面如恶鬼般铁青,微带一丝诧异与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过偷
袭。
  「……南宫损!」
  耿照切齿咬牙,南宫损却没给他弃屍的时间,挺剑复来。少年满腔怒火正无
泄处,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飞起,「轰!」撞倒了大半间残构,牵动新创,裤腰
渲开大片红渍。
  南宫损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狈避开,微露一丝惧色。
  偷袭既未得手,本该扬长而去,然而百品堂几近全毁,虽说多数是巧手临摹
的赝品,要再弄一间百品堂撑场搞钱,毕竟不易。南宫损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赐
什么宝物,略补所失;理智与贪婪的拉扯不过一瞬,挺剑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连唤,萧谏纸兀那出神,并未搭理。适才一脚
虽震慑了南宫损,却担心贼人乘虚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战,抱着屍身挡在萧谏
纸身前。
  南宫损心念电转:「他不知先生有令,须留萧谏纸性命。」断剑如电,俱往
萧谏纸身上招呼,改採全无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双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腾挪,又须守护失神的萧老台丞,处境实不容
乐观。况且南宫损出手并非声势烜赫、华而不实一类,却是方位刁钻,分毫拿捏
极其毒辣,舍弃守势后,更加锐不可当。
  少年本想分心为二,遁入虚识复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剑」的招数来
应付,谁知一连避过几招,忽觉南宫损的路数莫名地容易预测,起初以为交了好
运,侥倖猜中而已,看到后来却能抢先一步避开,甚至迳自踢飞庭石折木,提前
一霎送至南宫损的移动路径,逼得他差点自行撞上,绕着烧剩的木构废墟窜高伏
低,暗呼邪门,才知他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摆饰。以岳宸风大能,尚且要靠「九
霄辟神丹」
  方能镇住五岛,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云、南冥恶佛,哪个不是吃人不吐
骨头?
  甘奉此子为主,耿照若练有什么读心慑魂的奸宄邪术,那是半点也不奇怪。
  这个黑锅,耿照揹得不可为之不冤。「兵圣」南宫损之所以处处受到掣肘,
问题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宫损出身武儒支脉,祖上既无显赫来历,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传武学,
少年时在几处小势力间辗转流浪,拜无明师求无奇技,眼看就是个庸碌已终的命。
  后经殷横野点拨,在儒门流传甚广的「存物刀」、「惠工指」两门基础武学
痛下苦工,终於练出寻隙破敌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隐圣的半个徒弟。
  没曾想耿照在三乘论法大会上,从「文舞钧天」邵咸尊处习得三易九诀。三
易九诀是《道器离合剑》的根本,此一绝学据称是邵咸尊自创,其实他当年为隐
圣所救,收容养伤之际,因殷横野不授他半点武功,却任他在邙山轩庐自由走动,
邵咸尊遂偷阅《道义光明指》秘笈,盗取其中所论,改名《道器离合剑》。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锐眼破招的入门基础,道义光明指便是这一派理论的至
高巅峰,南宫损恃以抢攻,直是提水欲灌龙王庙,自己不知道自己丑。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诀心法瞧去,南宫损的路数一览无遗,随便都
能往后猜他个十来步,竟是八九不离十。
  但进攻耿照的虽招招落空,老台丞却是动也不动的泥塑菩萨,就算耿照亲耳
听殷老贼下了「不能伤他」之令,亦不能眼睁睁放南宫损对老人刀剑相向,以肩
臂身躯硬接剑锋。
  所幸南宫损剑式易於预测,利刃着体瞬间,耿照迳以「蜗角极争」之法避过,
或仗护身真气震偏。南宫损将他衣衫刺得千疮百孔,如乞丐鹑衣般,就是不见皮
裂血出,还以为他练有金甲禁绝,不由心惊:「我以为岳宸风已是当世奇才,怎
……
  怎地有他这样的怪胎?「
  抢攻的一方运剑如电,犀利无匹,然而却没什么卵用,胜似剑舞;闪躲的一
方说不上章法,就是怎么都不会受伤,一出腿就是摧木飞石,轰隆呼啸,剧烈地
改变了现场地貌。双方绕着萧谏纸进进退退,半天都没见血,到底是谁在打、谁
在闪,谁佔优谁执劣,一时还真不好说。
  缠斗片刻,南宫损被他腿风一带,痛辣难当,几乎立身不稳,益发心浮气躁,
恶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舍了戳不着的耿照,剑势两分,
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个首尾难顾。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断不肯损及聂二屍身,背转身去,露出背心
空门。这连卖破绽都说不上,但南宫损久攻无功,就像飢渴之人见得一滩泥水,
贪婪之性终究盖过了理智算计,心中狂喜:「……还不收拾你!」断剑如受磁石
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穴」!
  谁知断剑无尖,遇上碧火神功护体真气,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钢板,半截剑
身又无弯折卸力的韧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铸的鼎天剑脉鼓劲如礟石,
山洪般的巨力沿断剑轰至,南宫损虎口迸裂,紧接着右臂劈啪声密如炒豆,在弹
飞以前,臂骨竟已寸断如糜!
  耿照恼他暗通殷贼,害死聂二公子和谈大人,这一震用的全是刚劲,南宫损
重重撞上檐柱,喀喇一声烟灰迸散,口喷鲜血,然而震劲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
迸裂声连绵不觉,南宫的肩胛、双腿骨骼齐齐粉碎,身量往下一顿,两支折断的
小腿骨穿出腿脚,南宫损倾刻间痛昏过去,倏再痛醒,然后才又晕死过去,染血
的胸膛起伏甚微,并未全绝。
  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来,初次下这般重手。但南宫损虽是骨骼寸断,碎骨未
插入脏腑,盖因耿照劲力拿捏之巧,渐至随心所欲之境,纵使盛怒之下,亦能一
震断肢留命。
  「……起来!」耿照运功一喝,瘫在柱前的南宫损又被震醒,痛极呜咽,簌
簌发抖,眼神阴沉而涣散。「殷横野去哪儿了?老实交代,饶你不死!」
  「兀……兀那小儿……」南宫损只剩一只左臂能动,艰难地探入怀里,突然
间喉间微搐,发出骨碌碌的怪响,瞠目结舌,彷彿难以置信。
  耿照会过意来,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声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说?」
  细木筹穿出南宫损的喉结,斜斜指天。柱后的小个子撤手,留下洞穿檐柱的
木筹,跃下廊础,绕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肮髒污秽,悻悻道:
「兀你妈的小儿。你才小儿,你全家都小儿!」彷彿同这个「小」字有深仇大恨,
如南宫损这般的高个儿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灵觉,耿照并未察觉柱后有人,直到南宫损站立气绝、
杀人者跃入天井,仍无丝毫异识,彷彿行凶的是一缕黄泉幽魂,尽管吵闹张狂,
然而并无实体。
  那人从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里掘出一只贴满符籙的瓦罐,匡
噹一声砸烂在庭石上,破片中龟壳不住打转,壳甲看似活物,身侧肉膜却乾瘪塌
陷,彷彿被吸乾了也似。
  「我干,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险些扛不住。其他三只也不用看啦。」转过一
张阴恻恻的苍白俊脸,却不是聂雨色是谁?
  见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摆手:「抱着舍不得放,要不直接去开房?」总绾东
海众邪的打铁少年回神,赫见双臂间所横抱,竟是两百来斤的粗毛壮汉,便非牯
牛,差不多是头山猪,难怪这般重,心想死者为大,抱则抱矣,讷讷放落。
  聂雨色前一日已来过百品堂,在后进主厅周围,佈下新悟自奇书《绝殄经》
里的阵势。南宫损应典卫大人要求:无论殷横野指定何处会面,皆须净空三日,
却不知何人欲来、何时来到,来此做甚,里外查不出异状,只得如实回禀殷横野。
  诚如耿照不信南宫损,聂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马车里预藏了佈阵的傢生,伺
机卷进百品堂来,找机会再佈备阵。萧谏纸虽不知耿照哪找来的帮手,却知那些
佈阵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让谈剑笏走另一头的回廊引走殷横野,替他制造机会。
  聂雨色绝顶聪明,二人毋须言语,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靠这座四础活祀之阵,聂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杀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戏,连殷
横野也未察觉。聂雨色逃过一劫,益发笃定:「对子狗与《绝殄经》必有牵连,
经文所衍对他形同虚设,我奇宫嫡传的阵法却总能发生效用。」
  耿照掠至南宫损身畔,探得脉息全无,已难施救,不禁掠过一丝懊恼之色。
若能生擒南宫损,录得口供面呈将军,不仅能正式将平安符一方拉上台面,更重
要的是,此后以镇东将军府、乃至更高层级的资源集中应对,阴谋家再不能隐身
幕后,正合古木鸢对付殷横野的战略思维。
  留南宫损一条左臂,便是要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以此立案的。
  「看什么看?」聂雨色见他目光移来,怪眼一翻,没好气道:
  「他怀里的毒囊你最好别碰啊,老子手脚再慢些,教这白板脸掷将出来,大
夥正好结伴投胎,不定能打折。」
  耿照不知真假,反正说什么也都晚了,不欲口舌争执,见他无事,回身轻拍
萧谏纸手臂,低唤道:「台丞!我是耿照……台丞!」心系七叔却不知其何在,
既焦急又无奈。
  「……你这样顶个屁用。」
  聂雨色尾随而至,蹲下身来,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记耳光,打得披发覆面,
鼻下溢血。耿照一把抓住,厉声道:「聂二侠,你干什么!」却见老人一颤回神,
眸光凝锐,穿透染满血污炭屑的灰发:「辅……是你。」定了定神,随口说出一
串循迹路观。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处,细听牢记。欲问台丞伤势,萧谏纸却摇摇头,低
声道:「他不会杀我的,谁都不能杀我,我活着对他才有用。速去,莫要迟了。」
似乎想起什么,眉宇益发黯淡。
  聂雨色看在眼里,甩臂起身。「马车还在外头?」却是问耿照。
  少年有些意外。「在……还在。」
  「我拿些吃饭傢伙,谷外等你。」
  「聂二公子还要同我上山?」耿照难掩诧异。殷横野若往七叔处,山上怕是
世间至凶,聂雨色真要有个万一,如何向韩雪色交代?
  苍白瘦小的青年嫌恶一瞥,彷彿同他说话要降智商的,没好气道:「遇上对
子狗,只有老子能保你一命,你以为我很愿意么?再怎么不看眼色,也知道老头
儿有话对你说。赶快说完,咱们把事情办一办,没准能赶上投好胎呢。」正要出
火场,瞥了眼南宫损仍不解气,摸出一只瓷瓶,往屍身上洒些鲜黄粉末。
  耿照奇道:「那是什么?」鼻端嗅到一阵恶臭。
  屍体血肉沾到粉末处突然糜烂如沸,继而冒出滚滚浓烟,色泽艳黄一如粉末,
中人欲呕。
  「化屍散哪,居家常备,最是实用。怎么你们没有么?」掩鼻一溜烟逃出。
料想在屍烟中,两人再长舌也说不了多久,赶快讲完赶快上工,免得对子狗跑了。
  聂雨色一边感叹自己实在太过聪明,沿途以化屍粉化了那些死於命筹的白衣
杀手——毁屍灭迹又抒压,是他最喜欢的部分——摸回马车,从底部夹层取出四
根刻满符籙的光滑木柱,每根径粗三寸,长约尺许,用麻绳捆了负在背上,简直
就是山道上常见的樵子,谁也不知晓这极可能是前后三百年间,东洲……不,该
说是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发明,成自一名美颜倾世、聪明绝顶、玉树
临风,偏又孤傲不群,从小备受无能平庸的师兄弟排挤的风云儿之手——
  未几耿照穿越逐渐转淡的木黄屍烟,快步而来,打断了聂雨色心中独白。他
可能想着想着不小心就念出来,但耿照於此无甚反应,这点也和无能平庸的师兄
弟不同。
  或是聂雨色的错觉,少年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方才判若两人,无法
逃过聪明绝顶的、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眼。是给烟燻黄了脑袋,还
是萧老头儿同他说了什么?
  耿照走过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独自行出丈许,突然停步。
  「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事了,请你回去告诉韩兄,耿照若有气在,今日之情,
定当奉还。」语声淡漠,如槁如灰。聂雨色注意到少年并未唤自己「聂二侠」。
一个虚文惯了的人突然爷们儿起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失恋,要不死了爹妈,
要不三观毁灭。啊泥马是三种,美颜倾世孤傲不群的风云儿低啐一口。
  ——聂雨色是那种你不让他干嘛、他偏要干的人。
  瘦小苍白的青年想着,可能不小心念了出来但自己没留意,匡噹噹地负起成
串粗木,满不在乎哼着小曲,趿着鞋啪搭跟上,彷彿在山上等着的不是「隐圣」
殷横野,而是满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聂雨色怡然道:
  「遇事老着脸皮拜託人家,要担责任就赶紧撇清,惺惺作态,至为噁烂。你
求见我家宫主之前,当殷横野是烧茶煮饭的么?怎么当时不觉危险,现在突然发
现老子性命金贵,没事最好套在袋子里吊起来,想要的时候再撸一撸?」
  耿照哑然失笑,不禁停步转身。
  要对付三才五峰等级之人,聂雨色的阵法是唯一经实战验证,有机会一搏的
手段。面见韩雪色,结盟不过是以退为进,意在借得聂二这支奇兵。
  但半毁的百品堂天井内,瞠目断气的聂雨色那一幕委实太过震撼。
  少年从来明白此局是险中险,但不畏牺牲是一回事,亲历牺牲则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知道,无论是救援或撤退,聂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对他的死亡。
  况且,以聂二一贯的敌意与防备,耿照不认为聂雨色有为自己赴汤蹈火、冒
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还差不多。韩兄大方借将,让聂二来着紧照看的,
恐怕是另一样风云峡的无价至宝。纸终究包不住火,风云峡一脉乃奇宫菁英中的
菁英,少年从不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聂二侠若担心这里的东西,我可以性命担保,就算是死,也会拖到运功移
转之后才嚥气。前辈留给我的,一定归还风云峡。」
  老四没说,你倒是将他卖了。聂雨色感慨。
  「你太当自己是个南北了,『典卫大人』。你没什么是我要的,没有师传的
解方,我便自己发明一张,我这世人都是这样干的。只要是人想出来,有什么道
理我想不出?迟早快慢而已。」
  这次轮到聂雨色走过身畔,不与他对眼,倏地运起轻功,发足朝山道狂奔。
有你忒多废话的么?再婆婆妈妈,上山只能喝西北风!青年嚣狂的笑声抛在风里,
刮面锐疼:
  「我同对子狗有笔帐须清一清,要挡了老子的路,连你一块杀!」
                ◇◇◇
  胡彦之还未至朱雀航,便舍了军马军装,将内单绑在腰间,袒露上身披着葛
布短褐,嘴里咬着草桿,专捡僻静处飞簷走壁,改以最擅长的轻功赶路。遇得有
人步幅一变,抖脚闲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见的无聊闲汉。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丑面怪人的对手,两者间有天地云泥般的差距,但行走
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顶用。
  胡大爷在京时,常流连勾栏教坊,其时年纪尚轻,未懂嫖妓宿娼吟风弄月,
真是去听戏的,虽屡遭「捕圣」仇不坏责罚,却禁之不绝。
  仇不坏是看了鹤着衣之面,才破例带他入京,传授骨相之术。要是把堂堂天
门掌教传人教成了勾栏名角,怎生向鹤真人交代?灵机一动,带胡彦之去看平望
名角李百结的戏。
  参军戏须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参军」,捧哏的叫「苍鹘」,多以参军戏
弄苍鹘,逗得观众捧腹不已。李百结却是一人表演,不仅妆化两面衣分左右,还
能在台上迅速换装,却以手势独白吸走观者的注意力;待察觉时,李百结已易衣
妆,一场少则三四,最多曾换十余身,独个演出十数人,彼此叫骂斗嘴,绝不错
认,号称「彩衣千面」,誉满京城。
  李百结不止艺高,性情更是怪异,戏目讽刺时政,辛辣荒谬,人称「御史丑
相公」。平生以三度系狱为傲,赖戏迷营救才得身免,当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
达官贵人,故能与仇不坏为友。
  胡彦之听了这滑稽老头的独角戏,怎么贱格怎么有趣,其他曲艺淡寡无味,
渐渐失了兴致。李百结爱少年机灵百变,哪里刁就往哪里钻,不知不觉将更衣换
面的绝艺,连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诸般关窍一股脑儿传授给他。
  今日胡大爷恃此奇技入城,将朝阳门外诸人全挡在马防栅后,那丑面怪客若
改由其他城门进入,必不能赶在胡彦之前头,这一下优劣逆转,胡大爷仍是赶在
他前头。
  朱雀大宅佔地广袤,走大门正路还得绕上一阵,才能到蚕娘院里。胡彦之辨
明方位,索性翻过院墙,截弯取直,不料却扑了个空。小耿给蚕娘安排在宅里最
僻的一角,此间树荫相连,罕有日照,整座小院连白日里都是乌阴的,分外凉爽。
  七玄之中有许多避阳的武功,喜於日阴处,到了夜晚才出来活动。「耿夫人」
  符赤锦的三位师父即为其中佼佼,紫灵眼肌肤白腻温润,水灵水灵的,全然
看不出年纪,举止便似少女一般,显是汲多了月华滋阴的好处。
  胡彦之甩头驱散绮念,屋室一间间接着找去,边扬声喊着:「蚕娘前辈!蚕
娘前辈!」始终无人应答。他将院里搜了个遍,连地窖暗门都掘将出来,揭开瞥
了一眼,见其中摆着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装抬帐的四名小老头儿。
  隔邻一间以不透光的黑布紧紧封住的房间里,透出一把衰哑厉声:「走开!
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却是随侍蚕娘的老妪余嫔。
  胡彦之听她语气不善,未敢造次,将揭起一角的暗门放落,移回掩饰用的乌
木角柜,微举双手退出房间,特意让她听见房门关起的叩撞声响,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特来求见蚕娘。」余光望穿中堂,瞥见那顶
金碧辉煌的向日金乌帐搁在后进天井中,四面纱帘俱都卷起系住,内里空空如也,
院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斜斜照在金帐顶端,映得灿华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阴的古老邪派当中,一派之主所传信物或独门武功,往往有专剋阴邪的
至阳之法在内,如集恶道代代相传的《役鬼令》神功与降魔青钢剑,即为一例。
  宵明岛所来众人,除蚕娘之外,余人连白日里都须躲避日光,可见功体极阴。
  那顶金乌帐於黑夜中看来依旧璀璨,约莫也有类似役鬼令、降魔剑的功效在,
故四穷童子、余嫔等在白天须远远避开,以免抵受不住。
  胡彦之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没在日间与蚕娘见过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灯瞎火,
便於不见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阴一脉的阴功所致,抑或迁就下属白日不便,
索性於夜间行动。
  如此想来,蚕娘重履东海查访仇人,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似乎也就合情合
理了。她武功再高,终究止於一身,宵明岛在东海陆上的根基已被阴谋家连根拔
除,平地新起,谈何容易?
  胡彦之唯恐小耿那厢有变,急向蚕娘报讯,硬着头皮又问:「姥姥可知蚕娘
前辈去了何处?在下有紧急之事,定要亲口禀报她老人家。」说着便要去推那蒙
着黑布的房门。
  「……走开!谁是你姥姥?」余嫔厉吼,不知是错觉否,胡彦之似听兽咆,
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动。老妇安静片刻,再开口时平抑许多,只是口气依旧不
善。
  「我主不在,行踪不知。你速离去,老身自会转达。」
  胡彦之无奈,言简意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横野是三才五峰榜内,现在还多了个身负异能的丑面怪客,实力深不可测,
牛鼻子师傅说过,三五等级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应付,其他无论填上多少
条人命,不过平白牺牲而已。若萧谏纸一着失算,殷老乌龟厚着脸皮动手,没有
蚕娘助阵,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绝无侥倖。
  饶是胡彦之应变机敏,此际亦不禁茫然无措。盘势就是这般一翻两瞪眼,没
有棋就是没有棋,索遍枯肠,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来,说什么也没用。
不行!便无天九么鸡至尊宝在手,拿铜锤也要怼死你!
  胡大爷赌徒性格发作——他可是拜过人称「翻邪」的天下第一烂赌鬼丁鸡六
为师,活着走出无命赌坊的——打定主意,无视沿途婢仆的侧目惊呼,掠向耿照
的书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么兵营文书也罢,只消能调动兵马衙役的,搜出一
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着,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写它个几张,押上典卫官防,
让全越浦的官爷兵爷们都到沉沙谷聚聚,大夥联络下感情,来个沙场秋点兵!
  模仿笔迹老子可厉害了,胡大爷心中冷笑。你都不知道我拜过什么人做师傅!
  他当然没打算牺牲旁人性命,换义弟全身而退。在沉沙谷制造全东海、乃至
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乱,有可能令阴谋家临阵缩手,另挑黄道吉日杀人,
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无宁日。
  小耿不在府里,那些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无床可暖,各有去处,不怕在书斋
里撞见。老胡不耐廊庑曲绕,直接翻进院里,「碰!」隔空震开门扇,赫见书桌
后踞着一名异常娇小的丽人,银发曳地,泽光润滑如白狐尾,酸枣木制的太师椅
被她慵懒婀娜的体态一衬,简直就像轿子,却不是马蚕娘是谁?
  「前……前辈!」
  救星乍现,胡彦之几欲流泪,不及开口,却见蚕娘玉牙般小巧莹白的手掌里,
把玩着一枚乌沉沉的物事,连房门撞开的偌大动静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
是太过入神,抑或浑不着意。
  胡彦之认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蛇曲般的小半截剑片来历成谜,
他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各自忙去,耿照搁在桌顶上权充镇纸,为蚕娘所见。
  一怔之间,蚕娘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姣细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
这玩意哪儿来的?」
  胡彦之几欲昏倒,心头直有万马腾过: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
儿要死很多人哪,忙抢白道:「先别说这个,前辈——」蓦地气息一窒,整个人
如浸深水,浑身动弹不得,难以言喻的重量彷彿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压得
他单膝微屈,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
  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长、十九娘,乃至「豺狗」遗老眼
中曾见,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胡彦之很熟
悉。
  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然而「难以自抑」毋宁更加危险。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事实上也做不到——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咬
牙艰难道:「聂……聂冥途……」
  「聂冥途……好你个聂冥途!」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撑桌立起,并未
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桌前的胡彦
之终於单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
  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蓦地压力一空,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
隐作痛。青年撑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无处不疼;满桌纸张「哗啦拉」地
扬起旋落,劲风颳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况乎蚕
娘?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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