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唇枪舌剑折枝断肠
立身中原之地的燕国无论哪一方面都要领先秦与盛。而燕国皇室自是顶峰中
的顶峰,作为皇室的门面之一,年升楼无论建造工艺还是装饰格调均为当世最高
的水准。
吴征不懂建筑学,但以木头为架构能搭起五层且面积达到近千平米的大厦,
十八根梁柱围成圆形让出中央一大片空地,还能让大厦稳如泰山,光这一点就极
为不易。
而这些梁柱又可作为支撑,只需在梁柱与墙面之间架上木板,便能搭建出单
独的隔间,精细巧妙。
今日登楼的每一人都可称达官贵人,每位单独的桌椅不仅以檀木制就,红漆
为面,桌椅脚处做成外拐的弧形,美观大方,四周则雕刻着锦鲤云纹,巧妙精细,
边沿转角处则全都施以打磨弧面,体贴入微。每张椅子旁都系着一面羊绒软垫,
喜坐软面的可自行换上。
当围成环形的窗户被打开一半,不仅空气清爽采光极佳,无论视线从哪里望
去,都能俯瞰整座雄伟长安城,一片繁华景象尽收眼底。
张圣杰说完了他的奇谈怪论便回到他的位子上——自然是吴征身边仅有空着
的那一处。
酒宴开席,各色宫廷菜色流水价地送了上来。手举托盘的尽是妙龄少女,各
个姿色秀丽,甚至不乏令人惊艳的绝色。
从规格上看,这一场宴会已是最高的国宴级别,连侍女和正在场中如穿花蝴
蝶般翩翩起舞者,都是从皇宫中遴选而出的宫女,礼遇甚重。可是一片莺歌燕语
中,刀兵交锋的肃杀之气却越来越浓……
皇宫御书房,栾广江依旧披着厚厚的裘衣,一手执笔批阅奏章,一手紧了紧
领口。身边偶尔有宦官宫女前来添茶加墨或是递上送走奏折,俱是轻手轻脚犹如
足不沾地,唯恐打扰了聚精会神的圣上。
仅余不时响起咳嗽声的御书房忽然想起不加掩饰的踏步声,不知何人胆子忒
大,不仅如此,来人落座后道:「本公主近日爱喝雾峰雪芽,换来。」声音细软
出自女子之口,她并未刻意高声,只是一如平常,平日里如何,现下也是如何。
燕皇不以为忤,也不受打扰继续批阅奏章,女子也不再做声。偌大的房里又
剩下咳嗽声与茶盖与茶碗轻碰的声响。
两炷香之后栾广江推开奏章起身舒了舒筋骨,抿着茶道:「皇妹来了?」下
坐的丽人一袭宫装,湿润得微冷的早春里依然露出小半莹白的酥胸,丽色逼人。
「陛下传召怎敢不来?」虽说了怎敢,却不见太多敬畏之心,既未俯首帖耳,
连站起行礼都不曾:「不知陛下招来臣妾有何吩咐?」言语中甚见疏远。
栾广江微微一笑道:「有何事皇妹还不知么?今日年升楼宴客,朕还不是担
心皇妹一向顽皮惯了又去捣乱,不得不亲自看着你。」
「哦?陛下怎知臣妾要去捣乱?」栾采晴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道,
怎么看都似心不在焉。
「为何不称皇兄?自称臣妾会更亲近些么?咱们兄妹俩许久不见,定要轻疏
如此?」栾广江话题一转说起了家常。
「大宝之上是陛下,皇兄也是陛下。至于我都嫁人啦,臣妾也没不符礼法。」
栾采晴依旧心不在焉,大大的凤目不时眯起,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旋即又道:
「陛下安心,这一回臣妾会安守本分大局为重,绝不会真正难为吴征。待秦国使
团离去后,臣妾也会来和陛下闹。该做的,臣妾懂。」
「妹妹还在为当年的事情介怀?」两人各自答非所问,倒像自说自话。
「大局为重臣妾不是不懂,臣妾对陛下历来只有敬畏,何来介怀?」栾采晴
美眸流转突兀笑道:「否则当年臣妾为什么要跑出去?」
栾广江摇头笑道:「好吧,那都是朕的不好,给你的金令没忘吧?朕许诺你
的东西,终是不会反悔。」
「哥哥,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赔偿的,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朝臣一般,给一棒子
再给颗甜枣便能开开心心。」栾采晴啜了口茶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臣妾若
坐那个位子也会做一样的事情。所以,陛下等了大宝就只能是陛下,不是皇兄,
臣妾叫的没有错。」
「皇妹能理解朕的苦衷便好。」栾广江唏嘘道:「很多非朕本心所愿,不得
不为之……」
「哥哥不再是皇兄成了陛下,有些话不该说甚至不该去想。陛下自当一切为
大燕着想,今日惹得陛下动了妇人之仁,倒是臣妾的不是了。」栾采晴掠了掠鬓
角的发丝起身道:「臣妾许久未曾回宫也想走走,不知……」
「去吧,母后也常念着你!」栾广江点了点头。
「不烦扰陛下了。借陛下身边人一用,臣妾担心寻不着道路。」栾采晴福了
一福正欲告退,忽又想起一事,从怀中贴肉处取出一面薄薄的令牌呈上道:「不
说都忘了。陛下当年许诺臣妾一件事,臣妾今日正欲求一件事。」
栾广江接过令牌,心中复杂纷乱,既有记忆中的怀念,也有松快的解脱:
「奏来。」
「臣妾想请陛下允诺在吴征随秦国使者离开燕国前不可对他动手,且惩治吴
征以维护皇家颜面的事情,只能由臣妾一手来操办。」
「哦?那是两件事,不是一件。你要求哪一件。」栾广江抽丝剥茧的功夫,
与时刻警醒的细心并未因身体的病痛而失去。
「第一件不正是陛下心中所想么?所以,两件其实也就是一件。」
栾广江凝视了美妇片刻道:「皇妹若愿入朝为官,当能为朕分忧许多。便依
皇妹的意思吧。」
「臣妾谢过陛下!」栾采晴矮身施礼道:「吴征的事情还请陛下记在心上,
臣妾先行告退。」
「朕让高无影送你,回头想用哪些人向朕讨要即可。」
年升楼里歌舞飘摇宾主尽欢,吴征吃喝都不多,也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眼
下的局面他无能为力,不过仍让他颇为兴奋。能耳闻目睹霍永宁与庞颂德这样声
名在外的大才应付不利局面,才是他的关注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闲谈各地风物一番后,鲁仲文话锋一转道:「说起来本
官族中本出身凉州武威郡,五代之前方迁居长安城。本官向有归乡看一看族中故
居之意,惜乎公务缠身,始终未能如愿,引为憾事。」
吴征眉头微跳,武威郡在凉州之战前被奚半楼放弃,现下还掌控在燕国手中,
鲁仲文忽然提起此地含义甚深。
庞颂德向为老饕,今日却早早停了箸,酒也不曾多饮,闻言捋了捋长须接话
道:「不想鲁大人祖居武威,与下官倒是有缘。下官曾为武威治中一职,对郡中
诸事知之甚详。倒要请鲁大人放心,我大秦治下武威郡子民安居乐业,此回亦未
受战火波及,料想鲁大人祖宅安然无恙。待来日大人得了空,下官定奏明圣上,
愿亲驾车马陪大人故地重游。」
一问一答看似不经意,倒让凝神倾听的吴征开了眼界,心中暗道:卧槽,谈
个判一开始就高深莫测到这种地步?家长里短的不带丝毫烟火气却又处处都是陷
阱,高手交锋果然不同!艺术,语言的艺术!
鲁仲文微微一笑道:「本官年事已高,常言道叶落归根,告老还乡之后重返
武威郡颐养天年亦是人之常情。不知霍大人与庞大人意下如何?」
吴征摸了摸鼻子,好一记当头炮。鲁仲文不提凉州之争,反倒说起他私人的
话题,只是加上他的身份可就敏感已极了。燕国的侍中大人要到武威郡定居,秦
国决不能答应。可要是此时出口否决,等同于秦国率先亮出了意图,其后被鲁仲
文抓住破绽步步紧逼,难免要落了下风。
庞颂德不慌不忙道:「鲁大人若是告老还乡,还是那句话,下官愿出迎五十
里恭迎鲁大人车驾,鞍前马后送大人入祖屋。」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有混赖之嫌,吴征听得一皱眉,他始终心中模拟对答,却
混没料到庞颂德答得如此大失水准。正暗叹鲁仲文只需接话下去,庞颂德轻易便
要落在下风。不想鲁仲文口出之言又大出他意料之外。
「庞大人一番心意,本官心领了。敢问庞大人,武威郡内偏西有一口甜水井,
再西二里处有一株苍天胡杨。先祖遗信中曾言幼时常于树下玩耍,不知其树现下
如何?」
吴征心中一凛这才回过味来。
庞颂德所言虽简单又显得赖皮,实则在说的是秦国官员迎迓燕国的白身,只
不过这位白身有些不同寻常。至于全程陪同,自有监视之意,不怕你前侍中大人
打什么歪脑筋,那开头的一句告老还乡便是前提。不想庞颂德随口之言竟含有这
么大的玄机,后头挖了个大坑在等鲁仲文。且话里话外,对凉州的主权宣示丝毫
不露破绽,寸步不让。鲁仲文显然洞若烛火,是以转了话题,这里头玄机就更深
了,一个简单的提问不仅考考秦国官员,后头还可随时接话道出答案,言下之意
便是武威郡现下在燕国手中,所有的一切他知之甚详轮不到你庞颂德来操心。
一颗胡杨树便扯到地盘所属之争,这绵里藏针的味道让吴征忍不住心中掀起
惊涛骇浪。
霍永宁微笑道:「说到这颗胡杨树本官倒是一清二楚。其宽二尺,高不可计
数,壮年时通体雪白!惜乎此树年岁已高常遭病虫之害,树身已是千疮百孔。幸
得大秦武威子民常在树荫下纳凉,感常年受其恩惠之心,不时为其捉虫方能保得
一条性命。难得子民有心,但常年如此也甚为艰难。」
吴征不由敬佩霍永宁博知善记,中书令连棵胡杨树都记得清楚着实了不得,
庞颂德此前应对得宜,要他说出这颗胡杨树怕是无此能为。至于最后说什么救得
甚为艰难,分明是骂老而不死是为贼,所指何人不言而明,让吴征忍俊不禁。
「是呵,本官刻意致信丘大将军问询,亦知胡杨已老大限已到。遥想当年家
祖幼时,大燕祖皇尚未登基,彼时官封镇西将军,牧兼雍凉二州。沧海桑田,不
易到得今日胡杨将死,本官还不能归乡一探,可悲,可悲。」鲁仲文这一席话等
同于表明了态度,虽说这是争议的焦点谁都猜得到,可似乎来得太快了些?
正当秦国使臣们心中疑惑,庞颂德正待接话时,鲁仲文又道:「大燕新得了
些稀罕之物,诸位大人见多识广,正好请各位品评一二。」
鲁仲文拍了拍手,便有一行侍女各捧着个托盘端上一样物事在各桌呈上。只
见洁白的瓷盘上放着一串果实,颗颗饱满圆润闪着紫红色的光泽,不仅异香扑鼻,
更煞是好看。
「此物是去岁时大燕使臣出访西域番岭时发现,番人也是刚刚种植。使臣带
回种子后竟然培植成树,本为圣上的供果,今岁需入夏方可结果,这一批乃是去
岁采收于皇宫冰窟里冰封收藏,今日圣上特许取出以招待贵客。其滋味酸甜可口
汁水丰沛,诸位可试食用。」鲁仲文说罢自取一颗剥去薄薄的紫红色外皮,露出
泛绿半透明的果肉咽下以示无异。
庞颂德见了新奇水果按捺不住,依样吃了一颗,但觉滋味极美,忍不住又尝
了一颗赞道:「甚好!」他一颗接一颗地吃下去,心中却思绪电转:鲁老儿张了
大嘴要吞下大半个凉州,现下弄出这等番岭的东西来示威么?嘿嘿,去岁带回,
除了这些种子怕不是要说与番人结了什么盟约,若是我大秦讨要凉州,他燕国便
约了番人两面夹攻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不住地吃下去以拖延时刻。
侍女们送上了紫果,不久后又托盘呈上一壶一杯,那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极
为特异,不知又是什么东西要用这种杯子来饮。
鲁仲文摆了摆手让侍女们稍作等候,续道:「本官与霍大人是旧识,更是神
交已久。燕秦两国历来亦是友邦情谊,只是凉州曾是我大燕祖皇根基之地如祖宅
一般,我大燕军入凉州实为认祖归宗重回故地,倒非与秦国为难。霍大人,还请
将下官之意转达秦皇,祖宗之地不可弃,大燕皇室岂可做数祖忘典,背叛祖宗之
事?」
霍永宁不接话反问道:「那倒不忙。敢问鲁大人,这盘中又是什么新奇物事?
本官好奇心大起忍不得了。」
「哈哈哈,是本官失礼了。呈上来!」
侍女们摆设酒瓶与酒杯,霍永宁向张圣杰道:「殿下,敢问一句中原本是盛
国之地,不知贵国圣上可曾向鲁大人讨要旧地么?」
张圣杰一双眼眸始终在侍女中特别娇俏的几位脸上游弋,闻言随口道:「非
也,父皇曾言大盛占据江南不过作为安身之地,中原本是前临朝之地,临朝之后
无主,自然有德者居之。」
卧槽,简直刷新劳资的三观下限了老铁!吴征自问脸皮实在够厚,但是比起
这位自己当孙太子,还要把老爹卖成儿皇帝的奇葩,差得简直十万八千里。
庞颂德暗暗摇头,张圣杰随口这一句话太过阴损,中原是无主的,谁拿去就
是谁的。凉州,凉州他妈的就是前凉州牧的,秦国占了没道理!今日秦燕交锋原
本不落下风,结果被你这混蛋一开口全乱了套……我……我日你娘卖批的!
侍女们摆上了酒瓶与酒杯便依次退下。鲁仲文揭开瓶盖略有得色道:「此酒
首现于世间非同凡响……」
「霍大人您喝过的怎么忘了?」下首不起眼的角落里忽然传来声响,一名少
年郎笑吟吟地起身,一手举酒瓶一手持酒杯来到场中团团施礼,向鲁仲文道:
「鲁大人,下官一时兴起还请见谅。」
鲁仲文见他剑眉星目,相貌甚为出众,服饰佩戴自是秦国使臣中的符宝郎吴
征,他犯不着与小辈置气,掌心向天一举道:「吴大人也知此物?无妨,快快请
说。」
吴征笑道:「下官无礼!此物并非甚么稀罕物,川中便是小儿也常食用。此
物分有数种,统称为葡萄。果实有形长着名马奶葡萄,呵呵,番人不识礼数便是
粗俗。今日蒙燕国陛下赏赐的名紫葡萄,在川中亦名草龙珠。至于这瓶中么,便
是紫葡萄所酿的美酒,酒液紫红色泽艳丽美不胜收,以夜光杯饮之不仅可闻其香,
可品其味,更可观其色,可谓色香味俱全。下官还曾送过霍大人两瓶,霍大人怎
生忘了?」
「啊哟?」霍永宁一拍手掌做恍然大悟状道:「原是此物,吴大人送的美酒
一向公务繁忙尚未饮用,倒显孤陋寡闻了。」
尼玛……老哥稳,你这慌撒的比我高明多了,鲁仲文想再找你发难也连个屁
都问不出来,想刁难也没得搞头了。
吴征心中点赞又道:「不知年生楼里可有冰块?此物以冰镇之,滋味更佳!」
他说的头头是道,当世也没有冰镇的饮酒之法,鲁仲文心中惊异却无法辩驳
索性道:「吴大人所言有趣,来,诸君一同如此品评如何?」
喝了原温酒,年升楼又迅疾取来冰块在一只大桶里装了,将酒瓶封好沉入冰
桶中,不多时再取出分发,试饮之下果然风味更佳。
吴征微笑道:「下官甚好舞文弄墨,世间也薄有声名。曾对此酒作诗一首,
还请鲁大人指点。」
「吴大人有大诗才,本官洗耳恭听。」事态迅速失控,鲁仲文一时没有办法
只得顺水推舟。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吴征朗朗念出抄袭诗篇,微微一笑拱手告退。
霍永宁频频点头率先抚掌大赞:「好诗,好诗!当真是超群绝伦,吴大人了
不得!」他心中自也备下了一套说辞,可吴征此时的应对极为巧妙,先将葡萄说
个底儿掉,一首诗不仅华彩缤纷,更是极为应景。其中的豪气听的人热血沸腾,
至于其中深意,完全可代大秦对这一场纷争做出强有力的表态——凉州,还来!
鲁仲文捋须道:「英雄出少年!来,美酒当前,佳作以佐酒,当为人生至乐!」
此后的酒宴只剩宾主尽欢,再未提起两国纷争之时。秦国口头上占了上风自
然见好就收,燕国则暗藏机锋也不好锋芒太露,眼下的局势和平收藏当是两国都
可接受的局面。
今日的唇枪舌剑毫不亚于刀光剑影的凶险,昆仑派的门人虽因没有官身上不
得顶层,但以他们的修为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霍永宁与庞颂德两位大人能在
盛国太子张圣杰突兀杀出时应对得体不落下风,着实令人惊叹。而吴征又在关键
时刻露了一手大出风头,整个昆仑上下皆感与有荣焉。
林锦儿挑着眉毛将年生楼上的一切述说一遍,向来恬淡的女子神采飞扬,说
话的语速都快了不少,连声调都高了几分。待说完后才凑近陆菲嫣压低声音道:
「师姐,还记不记得韩将军出事时在我院里咱们一道儿说的话?当时师门里都担
心他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现下看来全是多虑啦。征儿真是了不得!我看世间出色
的弟子无出其右,便是冷月玦也不过是修炼多了些年头,武功稍高而已。咱们昆
仑下任掌门的位子怕是铁铁要落在他身上了。」
「你怎知冷月玦武功比征儿高些?」陆菲嫣听得心潮澎湃,却又忍不住反驳
道。
「征儿现下的武功至多是七品上,冷月玦是八品……恩,当是上了。武功又
有些克制,征儿进境虽快怕还不是她的对手。」林锦儿掰着指头皱眉道,甚为不
服气。
「那你恐怕是错了。」陆菲嫣抿了口茶悠然神往道:「征儿最强的功夫不是
《道理诀》内功,而是随机应变的本事与毅然决然的强大决断力,还有,他能拿
来杀人的也绝不仅仅是武功。你们没一起去亭城,不知道地涌金莲的神奇与震撼
……看来,你这个准干娘还不如我了解他啦。」
说到毅然决然,陆菲嫣顿了一顿,若有所思。
「切!准干娘有什么用,他嘴上说得好听,一句话也听不进去。老大不小了
终身大事不管,成日和韩将军眉来眼去的有什么用?说起这事又会活活给他气死。
亏得人家和掌门师兄说好,待他成亲时要给他做主家来着。」林锦儿气得牙痒痒,
只恨从小疼爱实在舍不得打上一顿。
陆菲嫣心中一沉,喉头里梗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兴许羡慕小师妹有情人终
成眷属,也似是妒忌有一位出众伴侣的韩铁雁?
师姐妹俩叙话多时,林锦儿还有防务在身告辞离去。屋里又剩下陆菲嫣空空
落落的一人。
这些年来,我到底在干什么?形单影只多年,陆菲嫣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独坐
思量。身体练不了武功,便自行想着如何出招,内力如何运转;寂寞孤独,便想
想从前情爱深笃时的日子;有时也觉人生无望,便将一副心血全寄托在宝贝女儿
身上。
若在平日里或许不会有什么改变,然而昨夜那场恼人春梦里的孩子,今日又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展现他的风采。这个孩子她从小看着长大,深知他对自己的
严格,尤其是触犯众怒地选择了《道理诀》之后从未怀疑过,也从未停下前进的
脚步,毅然决然!
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尚且能如此,我呢?陆菲嫣扪心自问,论坚忍,她并不
逊于吴征,然而其他的呢?遇事之后除了心中恼怒与抱怨之外,还做了甚么?明
知问题出自何处却从未想方法从根本上去解决,只是忍着,承受和徒劳地等待。
征儿在亭城面临绝境之时可不是这般模样,定是这些事情的印象太过深刻,若非
如此,昨夜他怎会入我梦里……
陆菲嫣豁然起身狠狠摇了摇螓首,这一下动得狠了身子里又冒出难堪的异样,
她挫了挫银牙强忍着不适跨出房门,回身关上门后将前额抵在门沿紧闭双目重重
吸了口气,又吐出口长长的浊气,转身向院外走去。
一路穿屋过亭,驿馆的西面俱是昆仑派门人驻守之处,远远望见身形雄壮长
着一口狮鼻的杜中天抱拳行礼:「三师姐伤还未好该当多多将养才是,莫要到处
走动。」
「无妨!」陆菲嫣回礼后问道:「你四师兄呢?」
「引人巡查去了,现下该当在外庭。师姐若不着急不妨在这里等等。」
陆菲嫣略一思量道:「那倒不忙。帮我和他说一声,交差后回屋一趟,我有
事与他说。」
转身离去的身姿有些沉重而缓慢,然而那绝世的风姿还是让躬身相送的杜中
天眼中闪过可望不可及的遗憾。
这一等便直到月上山尖。初春的时节柳树刚抽出绿芽,在月光下显得葱葱茏
茏,院门被推开时陆菲嫣正在院子里垂首坐定。她忽听嘎吱的声响心头一跳,抬
头时脸上酡红却又面露难色,不想来人并非顾不凡而是吴征。
吴征自年升楼回来也不得闲,又被霍永宁叫住议论至此时才归。陆菲嫣见他
手上握着两根还带着细长叶片的柳枝,生怕吴征问她为何在此惶恐道:「你玩枝
条儿干什么?」
吴征在石凳上坐下道:「编连理枝。」
「连理枝?」
「嗯。」吴征手上的柳枝看似两根,实则是一杈双枝。他将两根柳枝轻轻旋
绞在一起后绕成个圈圈首尾相连,又继续旋绞固定,原来是个孩童玩耍时编制后
带在头上的草帽儿。
「草帽儿就草帽儿,还甚么连理枝了。」陆菲嫣被逗乐了掩口轻笑道。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吴征晃了晃手中草帽道:「这可不
是连理枝么?」
对于这个师门晚辈时不时冒出惊世骇俗的诗句,陆菲嫣已见怪不怪,然则这
两句还是直刺心头一时听得痴了。半晌后才道:「你这个……连理枝能不能送给
我。」
吴征颇觉意外,瞄了瞄陆菲嫣的螓首,将手中草帽儿又改得小了些递上道:
「师姑,这是童心大起了?」
陆菲嫣接过草帽儿美目流转嗔道:「甚么童心大起!去去去回房歇着去,师
姑等人还有事。」
「啊哟,原来师姑不是在等我。」吴征摇头晃脑发着奇怪的声调道:「还以
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想跟我没点关系,啧啧……」见陆菲嫣作势预打,
赶忙拔腿就跑。
陆菲嫣哭笑不得,定了定神喃喃念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念
及今晚等的人与准备说的话,不由脸上都红了。
又过了个把时辰,月儿都爬上了中天。吱呀一声房门响起,吴征探出脑袋道:
「师姑,夜露寒凉对你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屋去吧。我先睡了。」
陆菲嫣痴痴等候方才醒觉,心中颇为失望地起身朝吴征点了点头,换来一个
可恶又可爱的笑脸。
点上烛火的屋内虽暖和许多,在陆菲嫣心里却觉一样清冷。一腔期盼渐渐地
尽数化作怨气:征儿睡前还知关心我一下,你连他这个外人都不如!闭目重喘许
久方才平复下心绪,望着桌上摆着的草帽儿正被烛火拉出的长长人影遮盖,一时
顾影自怜。
不知又过了多久房外才传来叩门声,陆菲嫣陡然惊觉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睡
着。「谁?」她甩了甩被压得酸麻如针扎的手臂强忍一身不适道。
「是我。」门外传来无比熟悉又陌生得仿在天边的声音。
陆菲嫣一腔热血早已冷却多时,移着莲步在门前却又犹豫,似被一个简单的
开门动作难倒。
「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陆菲嫣自嘲了一句拉开门闩。
顾不凡在门外狐疑地望了她一眼问道:「你要……」
「这间房是我的也是你的,莫非还要请你进来才成?」羞恼之下口气里不由
带上了强子压抑的怒气。
顾不凡尴尬入内,却又迎面挨了一句:「连门都不会关?还是不敢关?」
顾不凡重吸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后坐下,见陆菲嫣身上穿戴整齐,道:
「夜已深了,你身上有伤为何还不休息?」
「你既知夜已深了,也知我身上有伤,为何现下才来?」陆菲嫣恚怒不已,
心中的委屈无数宣泄尽化作美眸中的泪光盈盈。
「五师弟说你不急,我有公务缠身现下才得了闲,你有何事?」顾不凡眉头
一皱语气生冷道。夫妻俩冷淡已有十余年,这一场婚姻已名存实亡。只是维持着
表面上的光鲜亮丽像是两人间未开口的默契,今日陡见妻子掀了开来,一时也觉
尴尬。
「呵呵,忙忙忙,你比圣上还忙。」陆菲嫣一把抹去泪珠抽了抽鼻子道:
「你到底还有没有当我是你的妻子。」
往日的恩情爱意翻涌心头,顾不凡心中一软苦笑道:「你始终是我顾家的媳
妇。」
「呵呵……」陆菲嫣自嘲地冷笑道:「只要是你顾家的媳妇就成了是么?只
需我挂着这个名头,旁的你都不需管了,也不重要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顾不凡心中有愧如坐针毡不耐道:「驿馆里事务甚多
我没有工夫,这些话待回了大秦再说不成么?」
「不成!」陆菲嫣目光冷冷道:「我受伤了,你这个做丈夫的可知受的是什
么伤?」
「额……」顾不凡无言以对,良久方道:「算是我对你不住罢。」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十余年来咱们说过几句话?你怎会知晓我受
了什么伤?」陆菲嫣双目再次含满泪珠:「你嫌我伤了你的自尊和面子,也是我
的错。可这副身子是苍天给的,我有什么办法?旁的事情我可以忍耐,可你对我
不闻不问甚么都不管。你只要顾家媳妇这个名头,却又畏我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
夫君,你到底想我怎么样?我也是个人,需要人关心爱护,你就这么把我晾在一
边弃之如敝履,是要逼得我自尽以全你的声名么?」她一句一顿,声如杜鹃啼血。
「菲……我没有逼你。」顾不凡深知妻子的惊人魅力,只怕再次踏入后便如
深陷大漩涡,再也出不来。压下心中柔肠百转强硬道:「顾陆两家首肯的婚事,
谁也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我也不愿如此。总之这一世算是我负了你,来生再偿还
吧。」
「抬出个大道理,说来说去还是旁的都比我重要,都要先于我。」陆菲嫣胸
脯剧烈起伏道:「今夜我本想与你好好谈一谈,至少夫妻二人不再形同陌路,也
是为了盼儿好。亦想要再次不知羞耻地献媚与你,恳求自家的夫君再恩赐一场雨
露。呵呵,不想竟是如此。你走吧,我不想再听到你半句话。」话语中说不出地
讥讽。
顾不凡暗暗心惊,目中露出冷厉道:「旁的我不管,莫要有辱家风。否则休
要怪我无情。」
陆菲嫣说完上一句便如行尸走肉般瘫在椅子上,闻言冷哼道:「你早就无情
了,家风?你配么?」
「每日只知沉沦肉欲,你不过便是个荡妇而已,还谈什么夫妻之情?哼!」
顾不凡心情复杂强抑软弱与不忍,说出番难听到极点的狠话后甩袖离去。一路上
紧锁浓眉,有自责,亦有理当如此的坚决。
陆菲嫣紧咬着银牙,心中的失望与痛苦难以言喻,可隐隐然的,居然也有一
丝松快与庆幸。她随手将那顶草帽儿扯断,心里空落落的,只觉甚是疲倦什么也
不想做,一头栽倒在床上背臀向天懒得调整姿势,也不加任何约束地任思绪放飞。
从幼时的纯真欢乐到入昆仑学艺,再到嫁作人妇,又到了那夜羞耻到极点以
致矛盾爆发的荒原野合。陆菲嫣忽然冒出个奇异的想法:在一旁树林里窥视的征
儿,不知是个甚么模样?一念至此便再也控制不住,自顾盼出生与吴征相厚,到
他强修《道理诀》的叛逆大胆,再到江州荒原那一场惊心动魄又耻辱之极的恶战
……
待得鸡鸣声让陆菲嫣陡然惊觉时,她吃了一惊坐起身来,香汗遍布玉体娇躯,
惊惧得一身战栗不已。这一通胡思乱想过来,念及最多的竟然是吴征,其后才是
盼儿,至于本应是至亲的顾不凡除了初时的满腔怨气之外,其后便是一片空白。
那剥皮抽筋般难受的断肠之痛,对顾不凡的怨恨远不及对自己婚姻的悲剧与孤独
的自怜来得多。
「我是疯了么?」陆菲嫣喘息不已:「是的,一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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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声起,天光蒙蒙的寅时自是经历夜间的休眠后万物即将复苏的节点,却
也是人们睡得最香的时分,——即使是彻夜不眠的人,在此时也最是疲倦精神最
是懈怠。是以有甚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最佳的时间绝不是漆黑的静夜而是此刻。
日月交辉前最为黑沉的一刻被第一缕阳光划开,一名五绺长须的中年人身着
书生打扮,仿佛夜读方回,又好似凭空出现。他信步穿过长街,在一间民宿门前
信手推开后踏入。只是一片小小的院子与五间排成倒凹字形的普通人家,院子里
空无一人,书生推开正中的厅门关上便立定脚步,闭目微微向天仰头似在侧耳倾
听了一阵,确信无人跟踪后方掀开北墙前礼敬佛祖供桌下方的毯子,揭开一道与
地平齐的木板后露出一条地下暗道。
书生拾级而下竟留着露出的暗门不管,不久后厅堂里又出现一名老眼昏花的
仆从将一切恢复原状。
暗道里油灯如豆,书生刚越过台阶步上平底,两柄长剑四杆长剑便从周围突
兀出现,长剑在他脖颈前交剪,长枪则直指前胸与两胁,空着的背门处则在黑暗
中隐隐有寒光闪烁,暗藏杀机。
「什么人?」雄浑的声音低声喝问。
「今夕浮暗香,明朝飘零落。」中年书生的声音犹如破锣:「你们没有放松,
很好。」
「尊主恕罪!」喝问之人一语既出,手持兵刃者顿时匍匐跪了一地。
书生转向背门处向阴影道:「你们没有出来,也很好。继续守着莫要放松,
本座自去便可。」他挥了挥衣袖向前行去。
这一路岔道无数,若置身其间定要惊异于要在地下挖出如此繁杂的道路是如
许巨大的工程。既是密道更需暗中进行,也不知究竟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又需
多少时日才能完成。
书生却轻车熟路,这里一兜那里一转,小半时辰后又来到一处阶梯前拾级而
上。封路的仍是一片板门,书生以手扣出奇特而不规则的韵律,停手片刻后便有
人打开板门。光线射入,书生微微眯着眼踏上。此刻方能见他面目死板甚至看不
出神情,想来是带了人皮面具掩去容貌。
「恭迎尊主!」又是一处厅堂,不仅面积巨大装饰也极为华美。这一路弯弯
绕绕,竟然连通着一处巨富之家?
「都起来吧。」书生大喇喇地在空着的正中首座坐下一挥手,风范已不仅是
世家或是门派之主,俨然九五之尊一般。
在等候书生的共有十四人,有些外形猛恶,有些则俊美非常,有些则扔在人
堆里谁也找不出来。其中一名器宇轩昂,双目如桃花般的男子施礼道:「尊主,
属下等已恭候多时,见尊主风采一如往昔,俱是不甚欣喜。」
书生笑道:「你们都好本座也很开心,来见见自家兄弟也是应当之事。」
「能为尊主驱驰已是三生有幸,怎敢高攀。」桃花眼已是热泪盈眶大感荣宠,
跪地道:「得尊主这一句话万死不辞!」
「起来起来,自家兄弟何须如此。」书生摆了摆手却未上前相扶,他可以与
这些人称兄道弟,可位阶的尊卑始终不曾逾越,拿捏得妙到毫巅:「这话今后再
也不许说!兄弟一同干大事只为同享富贵,可不是要你们去送死——本尊不想你
们少了任何一个。」
桃花眼感激涕零了一番又道:「贺群在秦国送了命,兄弟们俱都义愤填膺,
不知尊主可有旨意示下?」
「本尊便是为了此事而来。」书生一根手指顿点着扶手道:「贺兄弟命丧昆
仑派之手,大仇自也当落在昆仑派身上。咱们兄弟们蛰伏许久,嘿嘿,不动手倒
要叫世人忘记了!」
一名光头黑须的大汉闻言兴奋道:「正是正是,属下早已忍耐得狠了!日常
那些弱女子弄得没几下便受不得了,哪有自幼练武的女侠插起来带劲儿。昆仑派
那两名女弟子属下远远见了,美得一把都能掐出水来!尊主开恩,属下愿做先锋!」
「不忙。」书生摆手道:「昆仑派门人随秦国使节住在驿馆里,咱们动不得
手还需忍耐才是。戴宗昌!」
「属下在!」桃花眼赶忙垂首听令。
书生从袖中取出一纸信封道:「动手的人数,时机,地点均已注明,人选由
你来定。昆仑派名满天下个个都是硬手,万万大意不得。还是那句话,若有兄弟
不愿去绝不可勉强,又若是人手不足亦万万不可轻易动手,宁愿放弃以待下次良
机,切记!切记!本尊不宜久留,诸位兄弟,后会有期。」
送走了书生,戴宗昌眯着桃花眼将信上的内容通览一遍抬起头来。厅堂众人
早在等待这一刻,有些甚至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戴宗昌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
「尊主的吩咐你们都听见了,昆仑派非同小可,秦国使节又有大军护卫绝非易于
之辈,若不愿去的现下先说。」
光头黑须的大汉忙道:「有甚么去不得的?令使,俺老刘第一个去!」
戴宗昌横了他一眼尚未说话,一名手持折扇,英俊不凡却面容苍白的贵公子
阴测测道:「刘万年,就你那榆木脑袋只知耍一身腱子肉的蠢货也能打先锋?兄
弟们跟着你不如趁早抹脖子死了了事。」
「狗娘养的你说什么?」光头黑须大汉刘万年怒道:「老子先抹了你的脖子。」
「好了!」戴宗昌厉喝一声:「成日吵吵吵个没完。」他相貌虽偏阴柔却甚
有威严,一喝之下争吵声立止:「此事本使也需慎重考虑。你们回去后将愿去的
兄弟拟一份名单来,至于谁去,本使自有计较。」
众人陆续离开,刘万年故意落后,覥脸向戴宗昌赔笑道:「大兄弟,算老哥
哥求你,这一回无论如何要让老哥哥去。那陆菲嫣你也见过了,那奶子,那屁股,
老哥哥现下是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一门心思就想着弄她!还有林锦儿也是,娇娇
怯怯的样子谁不想插个畅快淋漓?老哥哥给你跪……」
「不许去!」刘万年尚未跪倒便被戴宗昌冷冷地打断。
刘万年一年郁闷恼怒,眉歪眼斜恨道:「大兄弟,老哥哥曾为你挡了三刀,
这么点人情也不愿给么。」
戴宗昌一把揪住他领口低声怒道:「就因为你老哥为小弟挡了三刀,小弟才
不让你去送死!总之绝了你的念想,不许去!」
「送……送死!」刘万年额头冒出冷汗惊愕道。
「把话给我烂在肚子里,坏了宗主的大计,本使也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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